“烧仓房?”
高大的香樟树下,梁慧秀叼一支细长的女士烟在嘴里。旁边的孙金学孙少爷适时打燃火机,给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点烟,嘴里还不忘应和着:“听着恐怖吧?其实很痛快,又没人管。”
“恐怖?我打木仓都打得,还怕区区仓房?”年纪决不够成年的女子紧了紧肩上的丝绸披风,两只大大的猫似的眼把孙金学那么一瞧,嘴角往下一撇,“你城中跑马还不足,又烧谁的仓房?想上天不成?当心皮被你老子扒下来!”
“慧秀,你脾气也太急了一些,这样金学还怎么讲故事?”
另一个穿着浅白色细丝衬衫、外套羊绒薄西服的公子哥儿嘴里也咬一支烟,抽出一条雪花绸手绢,给面前女子细细揩一揩手。
唐昕的家世是簇拥在梁慧秀身边三四个公子哥儿中最好的一个,父亲是海市政府委员会副主席,一张巧嘴也最会捧人。
总归唐少爷肯哄人,又到底与她有那么点儿沾亲带故的关系,梁慧秀终于施舍一个笑,眼睛却没弯:“总归是糟蹋东西那起子事,没意思得很。”
“哟,梁大小姐也知道什么叫‘糟蹋东西’,这可真真不得了。”另一个身材瘦小、戴眼镜的青年话里酸气十足,“也是,梁姐姐有了‘新欢’,净捧着乔小姐,自然不把我们这些‘旧爱’放在心上。”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梁慧秀皱皱眉,心知自己这几日也是冷落了这一帮总捧着自己的老友,冲话一时还说不得,只道:“便是你要讲故事,也得等乔璃过来。没打招呼突然就约人,我就算了,人家还要考试,哪能这么随便?”
“好了好了,那我们就等一等。”
唐昕递了个眼色给最不耐烦的孙金学,为僵硬的气氛打圆场:“知道梁大小姐会疼人。再说,我们也不是随便约你,金学也是刚得到消息。”
“什么消息?”梁慧秀终于提起一点兴趣:她的这些好朋友,虽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家中说不上什么话的小儿子,但消息倒还灵通。同他们出去玩,就没一次无聊的。
孙金学卖起关子:“这回不等你的好跟班来了?怎么也不见宓小姐?”
梁慧秀咬牙切齿起来:“还不是我走到半道,怕你们等,就让语柔回去接乔璃,谁知有人不识好人心——”
“这倒算我们的不是了,实在没想到现在是你们的夏考。”不等大小姐真发出火来,唐昕熟练地劝慰道歉。
他本来就是斯文俊秀的一张脸,此刻眼角唇畔盈满笑意,偏又因为五官的清秀而不显得谄媚。三言两语后,见梁慧秀消气,又主动做东,请她去附近茶楼等人。
点了上好的茶和时令点心小菜,唐昕不着痕迹地打量明明耐心比孙金学更稀少、忍不得一点委屈的梁慧秀。她靠着窗棂,手指不安分地揪揉那条水蓝的披肩,好好的丝绸被揪得抽了丝,主人俨然是很不耐了。
自几人认识开始,宓语柔就跟着梁大小姐,同样是“跟班”、“跑腿”角色,那也是个有心计的,从未敢说让梁慧秀久等。
这乔璃究竟是个什么人,竟能在短短几周,驯服一头泼辣扎手的母老虎?
在梁慧秀觉察前,唐昕将眼光投向窗外,装作和她一起赏景。
茶楼正对着一个大公园。此刻是下午,绿草成茵,阳光依然明媚,却掩盖不住青年眼底的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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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淮海路附近的公共租界大公园,是几年前新修的,园内假山、喷泉,长廊,建筑原汁原味参考西洋公园,为少数可供女子任意游玩赏景之地。
到了四月之尾,五月之初,大片的月季花开了,织成一张硕大无比的花网,从公园外围一直绵延到芳草青青的园心湖。
这个时候,海市春日的寒已尽除,六月的梅雨尚未到来,正是游玩的黄金时节。
这样美好的夏景自然也光顾离大公园不远的上西女校。一进门就看见一棵棵抖擞的香樟树,树上长满青翠的叶子,侧立栅栏上垂下一团团紫色的云雾,紫藤花儿重叠逶迤,藤蔓与爬墙虎互比浓绿。
正值天气晴和,极好的光景,高级班甲班的女学生们心情却算不得上佳。
今日正是夏季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能进上西的都是天资聪颖兼身家金贵的富小姐们,不太在乎区区一女校的成绩,但总不愿意随便让人比下去。
人文、科学,语言三类,虽说学得不太深,可考起来,那些顽固的传教士们当真不好糊弄。
“语言第一又是那新来的!”白知梦将身前的纸笔书籍一推,两只衫袖胡乱卷起一点,鬓发微乱,很是不顾形象了,“她不是个乡巴佬么?怎么语言能拿了上等?还有加分?我头次看见考试能加分!”
“听说是用德语写了一篇抨击时事的文章。”邹采珊的脸色也算不得好,可面对摊在面前的测试卷,谁还能质疑?
她与白知梦,从初级班开始,头、次两名的宝座一直是二人交替换,是老师们的心头宝。结果年初进一插班生,除了推荐,还实打实有好聪明,不轻易接受插班的校长当即同意。白知梦还以为那是吹牛皮,结果人一来,次次测验,再没两人争的份了。
有个没有短板的怪物在,拿第二又剩什么荣誉可言!
邹采珊心里也觉得烦,可她比家里几个不争气的兄弟,自己早已叫父亲极满意了,拿不拿头名的,倒也不那么重要:“我们的乔大文曲星呢,又去哪儿了?”
“不会又提前离校了罢。”
隔一个桌子,总是沉默寡言的苏真面孔微微放出些红色,声如蚊吶:“她出去了。说是去找梁家的小姐。”
日常竞争的三人间,因为这句话,凝出片刻沉默。
“……就这么跟定梁慧秀了。”白知梦不自在地抻抻袖子,别别扭扭地说,“她家——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我瞧她捧人,可不像受什么委屈的样子。你一个手下败将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多学一门语言。”邹采珊仿佛没看见白知梦的怒目而视,说道,“人各有志,你也不是小孩,应该懂吧。”
苏真捏了捏指尖:“可,可梁……那是个纨绔……”
她是最容易害羞的,背后说人坏话,实在不容易。
“梁慧秀是浙江督军的独女,唯一的嫡血脉,纨绔又怎么样?”
邹采珊挂着一副让白知梦总觉得无趣的平静面孔,丢下这么一句话,收拾起卷页:“别忘了,过两天还有最后一门人文,我们唯一的机会。”
“说得乔璃人文就不好似的。”白知梦嘟囔一句,想起那些次次满分的数学卷子,眼前就是一黑:到底怎么长得脑袋,能将那些打结的数字全都算对!
如果还能在哪找出些分扣的话,也只有国文一科了……
她和邹采珊还能互说一句既生瑜何生亮,对上新学生,那真是无脸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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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茶楼,一伙人等了半天,没等到正主,倒把宓语柔等回来了,跟在她身边的,还有一个穿印花青缎马褂的青年。
这位也是个风度翩翩豪华逼人的公子哥儿,抬脚上楼,手里还握着一马鞭,脸膛晒得发红,俨然刚从城外跑马回来。
一进门,这青年就抖起手,也不知道是在质问、还是在打招呼:“可不得了,谁牌面那么大,让咱们的宓小姐杵在学校外面晒太阳?”
随他一指,跟在后面小步走的女子也露出身形。她挽着如意发双髻,身上一套淡蓝衣裙,用细白条辫周身来滚了,是常见的女学生模样。
这一身衣裙略宽松,配一张红通通汗津津的脸儿,显得尤为弱不胜衣、可怜可爱起来。
“天佑都来了!”戴圆眼镜的邱宇邱三少格外不满起来,“怎么出动宓小姐,也不见人?累成这样,快坐下歇歇!”
“见人?见谁?让语柔特地去请?”尹天佑撑开两道细细眼皮,把双眼瞪起来:“你们都在等?好大的排场!”
孙金学早憋了一肚子气,有人问起,那可真是点燃了爆竹,噼里啪啦响起来:“倒也不是特意等,而是慧秀等不到人来,就不愿意听我们讲话。这个星期六,同乐会场开业,先有几场不对外开放的营业,我得到消息,巴巴跑过来教梁大小姐知晓,却碰了一头灰!”
唐昕一边喝茶一边拱火,语气悠然:“金学从他老子那里听见,还没焐热呼就叫上我们来找你,谁知……”
“好了,再怎么新开,不就是个破赌场,当我稀罕?”梁慧秀两眉立起,转身对宓语柔,“我叫你去接人,人呢?”
宓语柔跑这么一趟,心里不痛快,可面对梁慧秀,也不敢给自己抱不平:“问了老师,乔璃第一个考完,交卷就走了。我没碰上,许是错过了。”
“第一个交卷?”梁慧秀眼睛亮起来,心中郁闷不耐也消散几分,转回去对着几个狐朋狗友傲然道,“听见没有,我这新朋友可厉害着呢,同你们不一样。次次考试,次次第一,不仅会英文拉丁文,连德语也讲得很流利!”
“嘿!我同你说的同乐会场,是全海市最豪华的一处。华国的,西洋的,你见过的没见过的赌法一应俱全,还有免费小轿车接送。周六的局,不是腰缠万贯的,等闲不让你进!”孙金学如炮弹一样,一气把心里想的全说了,“吹得再天花乱坠,也只是学校里小女孩过家家,又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进了赌场,你看会不会被吓傻!”
梁慧秀的圆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额外秀气的嘴抿得死死的,把唐昕唬一跳:他是等着瞧好戏,却不想真激怒大小姐。
又妒,梁慧秀真是好拿捏,不过几句话,就气成这个样子,也只有陆军师长的家庭,能养出脾性这么大的姑娘。
不等唐昕转圜,梁慧秀就跳起来抢过尹天佑手中马鞭,跨得一下甩砸在桌面,将茶杯茶碗震得磕磕乱响:“好哇!你说我们是小女孩过家家,你们又算什么?能考第一给我争面子,还是在洋小姐叽里咕噜排揎我时骂回去找场子?不就是赌?乔璃能在学校里赢,也能在赌场里赢!”
孙金学梗着脖子喊起来:“我不信!你敢不敢跟我赌!”
孙金学扔了一样信物,尹天佑也将马鞭丢与桌上:“我跟,我养得那些好马,有几匹能赛的,就赌你那小跟班一进赌场就吓晕。”
梁慧秀昏了头,从怀里掏出一枚玉质小章扔在桌上,“这是我爹给我办的,去大通银行支多少钱都行,你看我敢不敢!”
“好!”唐昕大笑起来,又说,“我是没你们那么富,好地段也有一栋宅子,就跟这个罢。”
梁慧秀听了这话,心里忽然一突。
几人话赶话,倒把她架上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家里常说,几个熟人打打小牌赌一赌还不要紧,如果真去劳什子赌场,还是那么豪大的,到底不是她这种闺秀该去之地。
再有,她替乔璃把话撂下去,输钱还是小事,万一输了别的东西,可害了这位新朋友!
她一想通,手指不禁抖了抖,就想把桌子上的玉章拿回: “这……这!你们周末要玩,人家下周还有考试,我才想起来!”
唐昕轻飘飘笑激一句:“咳,说起来是我们不对,看你这一月总窝在学校和家里,还寻思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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