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谢风掠表情黑了一瞬。
谢风掠的确没有自己的姓氏。他是个孤儿,在西境的地下城长大,名字前的姓氏,本该由师尊赐予给他。
他的师尊该是谢龄——上一世,他的师尊就是谢龄。
这是他第二次走上人间道入门试炼的山路。他也不清楚为何,莫名其妙便重生回到了此时。他本已经过数十载沉浮,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异乡小子,成为了中州正道之首,掌天决印,一剑号令天下。
此般遭遇,竟也掐算不出缘由,不过从前的境界修为虽不在,但眼界和阅历不曾丢。
上一世参与入门试炼时,他是个不知机敏、不善变通的愣头青,排名仅在二十人中游,而这次,他拔得的是头筹。
可是为何,师尊却不再看他一眼了?
是因为他本可以用更快的速度通过栈道的,但为了不太引人注目,刻意收敛了些,便显得不够用心、未尽全力?
难不成真是这个原因?
是了,一定是这个原因。
师尊曾说过,当初收他入门,看中的便是他的拼命和不服输。
在这人间走过一遭的人早学会了喜怒不现于行,谢风掠的懊恼只在暗中,对萧峋的问题亦不理会。
萧峋又看他一眼,觉得好生无趣,将衣袖一抖,起身走到接引他们这些新弟子的师兄师姐面前,笑吟吟地问去听松堂的路。
鹤峰。
谢龄直接被师兄拎到了屋中榻上,以打坐入定的姿势摆放好。
返程太快,谢龄腿麻的劲儿都没缓过去,心里的苦不止一分半点。师兄的担心却在另一处。他瘫着脸,沉声说道:“你伤势未愈,不该动用灵力。”
话音刚落,谢龄感觉胸口一痛,喉咙一涩,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来。他一身的力气都没了,额头冷汗直下,风从门外吹来,冷得他直发抖。
师兄捏出一颗药丸塞进谢龄嘴里,手虚按在他胸膛前,缓缓渡去灵力。
“气起府舍,过天枢、太乙,再上行,走朔门、云门,最后汇入灵台。这都忘了?”师兄道,纵使语气冷冰冰、口吻硬邦邦,但渡到谢龄体内的灵力温温和和,引着谢龄的灵力缓慢游走。
谢龄听是听不懂这些东西,却也仔细体会着力量的变化与流动,渐渐抓住了点运转灵力的感觉。
他恢复了些力气和精神。
一有精神他就忍不住吐槽,技能都用出去多久了?这反射弧也太长了吧!还有你这师兄,念的是言灵系吧?
约莫半刻钟,师兄撤回手,往四下一顾,弹指点燃香炉里的香,道:“这时候收个徒弟也好,省得一些杂事无人去做。”
香的味道很淡,清冽中夹杂清甜,谢龄很喜欢。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想那不如直接请个打杂的。
“你方才收的那徒弟,是鹿鸣山萧氏遗孤。”师兄提到萧峋。
谢龄略感吃惊:“遗孤?”
“两年前,鹿鸣山萧氏被仇家灭门。”师兄道。他很清楚雪声君对江湖杂事不了解,又说:“鹿鸣山萧氏,百年前的名门望族,后来日渐衰落,近些年在江湖上只剩微名。”
谢龄“哦”了声,默默记住这已成前史的事情,目光飘向这屋室。
根据他先前的参观和判断,这里应是待客的前殿,或者说正殿,但显然鲜少有人来做客,雪声君就直接把这当做了书房。
客榻有且仅有一张,在这主榻左边。东窗前是一张长长的书桌,能看见有宣纸铺开,砚台上搭着支毛笔。西面整面墙都是书架,高度仅比屋顶矮些,凭借谢龄的本事,若想拿上面的,还得搭个梯子。
师兄察觉到了他视线的落处,眉头微挑:“伤势痊愈之前,都不可再出手,也不可劳心伤神。”
“是。”谢龄答得干脆利索,都伤成这样了,放技能又很薛定谔,他自然是能有多咸鱼就有多咸鱼。
这态度竟使得师兄又挑了一下眉。
——好像是在诧异。
谢龄登时紧张,难到之前的雪声君这么不听话、不注重身体吗?
不过谢龄也是时常在老板面前表演的老艺术家了,表情没露出半点端倪,平静且自然地迎上师兄的视线,问,“怎么了?”
“没什么。”师兄亦是自然地敛了表情,“宗主今日目光在你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恐怕察觉到你的伤势了。”
谢龄心中又有了问号,理所当然联想到某些阴谋诡计,旋即却听师兄话锋一转:“但让他知道也无妨。”
谢龄:“……”
师兄转身向门口:“走了,有事叫我,记得吃药。”言罢踏剑而起,化光远去,一如来时迅速。
谢龄还不太适应这种来去如风的作风,目送了师兄远去的方向好一会儿。
直到现在,他仍不知道这位师兄的名字。
算了,不纠结这个,当下的重点是搞清楚身上的伤,以及如何治疗。这竟是连宗主都要瞒着的伤。谢龄细致地回想了一下剧情,没想起有雪声君受伤者一段。
他又思索起萧峋这个人在剧情里是哪种角色。半晌后,同样也什么都没思索出——他就对这个名字稍微有点印象。既然如此,大概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人物?
不过这本书的确是看得潦草了,他就记得主角勤奋修行、刻苦升级,一路上拳打对手脚踢反派了,早知道会猝死穿书,他一定全文熟读并背诵。可一个打工人趁着上班时间摸鱼看小说,又能看得多细致呢?
这书他都没看完。
是苍天不让他掌控全局。
谢龄神情复杂地垮下肩膀,上半身逐渐后仰,逐渐躺平到榻上,慢慢将双手摊开。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获取信息存在一定难度。莫非他也要像小说里看过的那样,用上经典设定装失忆?
那不可能,他已经演了半天我就是本尊了,除非再受一次重伤,直接伤到脑子。
他“嗷”了一声,手在榻边一撑,起身下地,向着疑似他卧室的那处走。
“都受伤了,总归要吃药的吧,应该能找到药方之类的东西。”谢龄低声念叨,“说不定雪声君还有写日记的习惯……既然是穿书,总该走点套路吧,不然也太欺负人了。”
他走得极快,足下生风,晃得衣袖翩翩。不过以他眼下的脚程,仍是走了好几分钟才到。
推门而入。房屋虽大,但仅有一床一桌两椅两置物架,左面墙挂书画,右面悬箫与剑,布置简单。
谢龄先前逛的那一遍只看了个囫囵,这次首先翻床,不放过任何一个边角,只找到两本书。
书上没有线索,他再走向书桌。这里放着些记录东西的册子,他翻开第一本。
“混化丹,幼鹿泪三滴、使君子一两、岩太白四钱……”
记录炼丹的,字是繁体,以谢龄的水平,读起来很简单,但读着读着,他发现问题。或许称不上问题,该说是种巧合。
——他美术学院毕业,专业画画人,也学过书法,软硬都练文徵明小楷,而这本册子上,写的正是他练的这种字体。
谢龄由慢读变成快翻,几秒翻完所有的册子,确认上面的字迹都是文徵明小楷。
还真是巧。
应该不是大问题,谁让文徵明是大书法家呢。
感慨间,手中那本薄册里掉了东西出来。谢龄弯腰捡起。是一张笺纸,上面写道——这写的谢龄就看不懂了,草得相当狂,唯有狂完之后盖在末端的印,让谢龄辨出是雪声君的。
这是在草啥呢?谢龄把这笺纸翻来翻去看了一遍,没发现别的字词,又给放回去。
他继续翻桌子,翻完又去别的地方。
这一趟突袭检查卧室并非没有收获,谢龄在置物架上找到两个瓷瓶,瓶身上都贴着纸,其一写着一日一粒,另一个写着一日三粒,三次。它们放在顺手的位置,十有八.九便是治他身上伤的。
谢龄大胆判断,这药不是雪声君自己炼的。若是他自个儿炼制,何必写将服用方法写那么清楚?分个蓝瓶绿瓶记脑子里就行了。
他打开每日一粒的那个瓶子,闻了闻,确定味道和先前师兄给他吃的相同,塞上瓶塞放下。
又拿起另一个。
谢龄认为自己该吃点药。这种药一日三粒,分早中晚三次服用。修仙的人不用吃饭,便也不存在饭前服用还是饭后服用的讲究,但关键点在于,雪声君今早起床的时候吃药了吗?
谢龄左思右想,觉得他今天“过来”的时候挺早,应当是没吃的,于是倒了一粒在手中,放进嘴里咽下去。
药么……就算一不小心多吃一颗,想来也是不会死的。
这丹药比另外一种味道好太多,微带甘甜,甚是清爽,入腹后,呼吸立时顺畅了不少,。
谢龄仿佛看见了治疗进度条缓缓增长,感受片刻,前后琢磨,心说今天起得未免太早,天不亮就和这里的楼阁花草大眼瞪小眼了,干脆脱掉鞋袜罩衣外衫,把被子抖开、躺到床上。
正待闭眼,他的脑海、或者说神识某一处倏然被触动!
——直觉告诉他,这是有人来鹤峰了。
分明先前师兄来鹤峰,他毫无察觉,这次竟然能感觉到了,所以他是在逐渐和这具身体融合,逐渐拥有了雪声君的本能意识?
那么又是谁会来?谢龄欣喜又疑惑,寻思着,骤然间反应过来先前他收了个咸鱼徒弟,他师兄丢了块应当是入峰信物的东西给人家,叫人家自行上鹤峰。
大约就是徒弟了。
谢龄没有让别人等的习惯,纵使来者是“晚辈”。他当即把被子掀开,将衣裳鞋袜重新穿好,整理了下头发,出门去。
合上门,谢龄才意识到,万一萧峋才到山脚呢?就他那个咸鱼速度,从山脚爬上山顶,鬼晓得要用多久。
谢龄登时犹豫了。
转念一想,那他这个当师父的就等一等这咸鱼徒弟吧,反正是坐着等。
万万不曾想到,他在正殿主榻上敛衣坐好的时候,咸鱼徒弟就来到门口了。这人脸上笑容乖巧,门槛一跨,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朝谢龄道:“师父。”
“来得挺快。”谢龄眼皮子动了动,幽幽说道。
萧峋:“是宗门驯养的飞行兽不曾懈怠。”
这宗门还有交通工具。谢龄默默记下这点,思索起接下来该说什么。面试官通常在对来面试的人有了基本了解后,会提什么问来着?哦,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谢龄便把这话改了改,用低低冷冷的语气问:“想过今后的路怎么走吗?”
萧峋反问他:“师父要听实话,还是场面话?”
小小年纪就这样既套路又真诚,谢龄觉得这小兔崽子有点意思。
“直言。”他道。
“我这个人没有太大的志向,人生的路嘛,随便走走就好,顺其自然。”红衣银发的少年将手摊开,一番没志气的话被他说得一本正经、理直气壮。
是我理想中的咸鱼徒弟了。不过眼下套着个清清冷冷的人设,不好对这种发言有太强烈的反应,谢龄硬生生憋着自己沉默半晌,憋出一个字:“好。”
尔后用淡淡的语气继续说:“这里空置的房间,你挑一间住下;若都不喜,也可在峰上另择一处,自建屋舍。”
“师父住在何处?”萧峋稍加思索,问。
谢龄:“北面。”
萧峋点了下头:“徒儿知晓了。”
是打听清楚自家师父住哪后好找个稍微远点儿的地方苟着自咸自鱼吗?谢龄品出了萧峋的意思。
按在膝头的手不甚明显地动了动,他又说:“想来你已在听松堂领到修行入门的书籍,虽是随心修行,但也要记得看。”
为人师者,终究要有点为人师的样子,哪怕是装的,所以有此叮嘱。
当然这是谢龄猜的,哪个学校不给新入学的学生统一发放课本资料呢?就算是猜错了,也能用一句“哦?是吗?为师记岔了”给敷衍过去,毕竟众所周知,这些年里雪声君从没收过徒。
萧峋道了“是”,应下谢龄这话。
猜对了,谢龄暗自点头。他收回目光,慢条斯理拢了下衣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把自己这儿最重要的规矩讲出来:“若有不懂之处,可于巳初到午正、未正到申末这之间来寻我。”
谢龄庆幸自己看过一部电视剧叫《长安十二时辰》,并记下了十二时辰,但当要说周末休息时,卡了壳。
这年头可不兴周末,而每七日休两日又显得话太多。
干脆不说了。谢龄住了口。
萧峋应道:“是,师父。”
他说完后,谢龄没再开口。
风徐徐缓缓入得殿来,掀动萧峋的衣角,再掠过谢龄的发尾,一时间,殿上静得落针可闻。
谢龄眸光扫过自己垂在榻外的衣摆,慢慢升高,对上萧峋的视线,问:“可有别的问题?”
“暂无。”萧峋摇头。
“那便做自己的事去吧。”谢龄抬手轻拂。
“徒儿告退。”萧峋仍是那副乖巧的模样,抬手、躬身、执礼,然后才离开大殿。
谢龄垂下眼皮子,极力听着、感知着,确定萧峋走远,挺直的腰背一垮,向后一靠,放空目光。
大约过了二十几息,他又如同弹簧反弹一般坐直了,两条腿往地上一踩,大步流星走向书架。
雪声君在整理方面个人风格很鲜明,关于修行类的书籍,严格按照入门、进阶、高阶的分类排列放置。谢龄轻轻松松便掏出数本入门的书,并非常感谢雪声君没有在学会后就将这些扔掉。
——谢龄这家伙,小学初中的课本早偷偷拿到外面论斤卖了换游戏币,而高中那些书和练习册,在高考完当天就送进垃圾桶。
他在这些入门书籍中又选了选,选出两本揣进怀里,其余的放回书架,再一整衣袖,摆出符合人设的表情,走向寝屋。
关门,脱鞋、脱袜、脱外套一气呵成,再于床上将腿一盘,他把书翻开,凝神阅读。
——繁体竖排真是让人窒息。
谢龄大学毕业后就没再系统性学过什么东西了,忙于工作,更没时间静心学习。陷在浮躁社会里久了,对这类严肃古板的书多多少少有点排斥。
他瞪了扉页的那些字好一阵,把书往脸上一盖,小声惨叫着躺平。
这多多少少有点走霉运。
别人穿书,要么刺激要么狗血。他呢,穿来之后分明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却要从入门开始学修仙。
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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