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今彦昏迷了许久。
他推开姜姑娘时，特意避开了要害，他看着暗箭射入自己的左肩，原本只以为是轻伤，却没想到箭上竟有毒，这毒来得如此猛烈，猛烈到他还没来得及同姜姑娘讲上话。
其实，他第一次见到姜姑娘是在两年前的浮玉山之变。
他只是恰巧途径山脚，彼时浮玉山上喊杀震天，血光与寒光交织着，将半边天都染成了暗红色。而就在这混乱之中，他瞧见了一个女子，一身素衣被血渍染得斑驳，她手握长剑，只身一人，杀入了山门。
山风卷起了她的衣袂和凌乱的发丝，那时他心中满是震撼与不解，究竟是怎样的执念才会让这女子做出叛逃师门这般惊世骇俗之事？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又背负着何等沉重的因果？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位女子拼上性命，杀上浮玉山，只为救她的师兄。
宋今彦那时只觉惊讶，那女子为了一个人，竟敢对抗整个宗门，他不知道浮玉山和姜姑娘之间孰是孰非，但他敬佩姜姑娘，敬佩她敢为一人敌天下的决绝。
那样的勇气是他没有的，也是他所渴望的。
他又想起姜姑娘那日决绝的身影，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了他的师妹茯莹。
他是一名刺客，暗影楼的刺客，这里规矩森严，不问来由，拿钱办事，听起来与寻常刺客组织无异，但楼中有一条铁律，听起来颇为怪异，那就是他们只杀妖族。
一个刺客却只杀妖族，外人不解，宋今彦自己也不解，但他只是遵守。
杀妖，于他而言，成了一种无需思考的习惯，一个赖以生存的营生。
他第一次见到茯莹是在五年前，他执行完任务，从妖物手中救下了一个女孩，她满脸污泥，衣衫褴褛，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清理完现场，转身便要走，那女孩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只说要同他回去做刺客。
宋今彦只觉可笑，这样瘦弱胆怯的人怎么能做刺客呢？
“就凭你？”宋今彦乜了她一眼，嗤笑出声。
可是当他再次看向女孩时，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坚定竟让他一时晃了神。
他将茯莹带回了暗影楼，之后便再也没有过问过。
第二次见面，是在三年前。
他要执行任务，而那任务似乎很危险，组织给他安排了帮手。
当他看到那个穿着一身利落黑衣的女子时，他几乎没能认出来那是茯莹，两年未见，她竟真的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杀伐果断的刺客。
他们没有过多寒暄，直接来到那个偏远的村庄，还未进村，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村庄破败，屋舍倾颓，路上零星散布着村民的尸体，死状凄惨。而那些尚且活着的村民，个个眼神空洞，面容扭曲，如同提线木偶般，挥舞着农具、柴刀，疯狂地攻击着身边的活物，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人。
宋今彦皱眉，手按上了腰间的短刀，这类善蛊惑人心的妖物，最为麻烦。
他正准备按照惯例，找出妖物本体，一击毙命，速战速决时，身旁的茯莹却忽然开口了：“宋大哥，你知道楼里为什么要派我们来杀这只妖吗？”
宋今彦头也没回：“规矩如此，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不，”茯莹的声音很轻，“这只妖，名叫傀儡妖，最擅长的便是摄人心魂，操控行为，它原本一直被关押在楼内的禁地，看管森严。可是不久前，它被人故意放了出来，一路逃窜，最终选择了这里，害了整个村子。”
宋今彦动作微顿，终于侧头看了茯莹一眼，心中升起一丝不耐，他不想探究这些背后的纠葛，只想尽快完成任务。
茯莹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继续说着，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你知道，是谁把它放出来的吗？”
宋今彦没有接话，但他握刀的手紧了几分，身体微微调整了方向，暗暗地将茯莹纳入了需要戒备的范围内。
“是我。”
宋今彦愣住了，他紧紧盯着茯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但没有。她很平静，只有眼底翻涌着某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腰间的短刀已经出鞘半寸，无论何种原因，私自释放禁妖，祸害生灵，在暗影楼是死罪。
“宋大哥，你当初救了我，我本该感谢你才对，”茯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可我却做不到，因为五年前的那只小妖，本就是我引过来的。”
她的目光从宋今彦身上移开，缓缓扫过整个村庄，“你看看这里，这残垣断壁，这血腥的景象……有没有感到一丝熟悉？”
宋今彦这才惊觉，五年前他就是在这里救下了茯莹。
“你是这里的村民？既然你是这里的人，为什么还要……”
“为什么还要害他们？”茯莹接过了他的话，脸上满是恨意，“因为他们害死了我的父母，连我那个才刚刚六个月大的弟弟都不曾放过。”
“我的父亲，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大夫。六年前，我们举家搬来这个偏僻的村子。父亲医术高超，很快便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成了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可是一切，都源于一次意外……”
“村长家的儿子，阿哲，我同他本是两情相悦，”茯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可是村长早已为他定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自然极力反对我们在一起。阿哲铁了心要娶我，他日日光顾父亲的医铺，只为能多看我一眼。有一日，阿哲被他父亲打得浑身是伤，偷偷溜到医馆，父亲心软，还是为他诊治，开了外用的伤药。那时，村长已经带人追了过来，阿哲慌乱之下，抓起药包就匆忙翻窗逃走了。”
“……我再见到阿哲，是在他的葬礼上。”茯莹开始哽咽，“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日回去后，就被盛怒的村长锁在了房间里。他拿药时太多慌乱，竟将父亲开的外用药，误当成内服的汤药煎来喝了，等到第二天村长发现不对劲，打开房门时，阿哲已经……已经没了气息。”
“你知道，村长当时是怎么说的吗？”茯莹笑了起来，笑声有些癫狂，“他说，是我父亲故意开错了药，害死了阿哲！说我们一家是蛊惑人心的妖邪，说我不知廉耻勾引阿哲，父亲再趁机用药害死他，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是村长，他一开口，全村的人都信了。那些曾经受过父亲恩惠的人，那些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叔伯婶娘，他们拿着火把和锄头，冲进我家，他们活活烧死了我爹娘，把我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弟弟扔进了村口的河里，我跪下来求他们，磕头磕得满脸是血，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愿意放过我们……”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宋今彦握着刀的手，不知不觉松了力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活下来吗？因为……”茯莹没有继续往下说，“我日日夜夜，眼前都是那些恶心的嘴脸，我发誓，一定要杀光他们，他们不是说我们是妖邪吗？好啊，那我就让真正的妖邪来杀死他们，这也算是满足了他们的心愿吧。”
她看向宋今彦：“宋大哥，你去收妖吧。任务完成，你就回去复命，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我不想连累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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