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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刑部狱

小说:

毒酒一杯家万里

作者:

她与灯

分类:

古典言情

刑场人散后,皮场庙又下了几滴雨,满地虫蚁在凌乱泥泞的脚步间仓皇流散,爬得飞快。

官府拉来一辆水车,早就等在路边的洒扫夫们拿着苕帚和抹布一拥而上,不过半个时辰,刑台上的血水就都冲扫干净了。

天很快暗下来,夕阳却又在山边再次露头,照亮土地神像的侧脸,阴测测的注视着黄昏之中,那副孤独的刑架。

洒扫夫陆续交了官府的差,相继回家。张药还跪在地上,对付着一块陈年血印。

眼前忽然踩来一双精致的皂靴,张药不等来人开口,就先说了一句:“这个时候别招惹我。”

“我招惹你什么?”

说话的人感染风寒已经有两三天了,鼻子瓮得怔厉害,不过张药与这个人太熟悉了,光看那双皂靴,就知道来人是司礼监的秉笔杜灵若。

“诶,你这辈子对皮场庙是有多少执念?”

皂靴挡住了张药的擦地的路径,他直身,暂时跪坐,“脚,抬起来。”

杜灵若笑了一声,往边上一跳。他年轻,个子也不高,十四岁的时候就去了势,人瘦嘴毒,说出来的话比六科的给事中还要狠,不过,也正是这一条利落的舌头,数年之间,就帮这个原本毫无根基的年轻宦官,吃开了北京城内的内臣与外官,从紫禁城到天寿山,哪处开席,杜灵若好像都能分一杯羹。

他与张药坦诚相交,是因为他一直以为,他下面的那一刀,是张药落的。

那一刀要了他半条命,令他调养到现在,都还是个迎风咳血的废人,然而,也是这一刀,帮他从前太子的那场谋逆大案里,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然张药和他解释过无数次,平阳二十二年的京城雪夜,他不过是去东府杀人的卫所差之一,那个真正为杜灵若挥刀改命的人,早在他进府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可惜不管他怎么说,杜灵若都不信。

他就记得,他痛昏过去不知道几天,再睁眼时,张药那张丧脸,像个佛面一样,金光闪闪地悬在他眼前。

后来,他就天天“报恩”挂嘴边,时时刻刻感念着,那对张药来说全然莫须有的“一刀”。

张药起先很无语,久了倒是无所谓。

他一路丧到如今,对于不想死的人,多少都有点好感。

“差不多行了,擦个地还跪得这么端正,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杜灵若仰起头,看着发黄的天空,“这个地方,举头三尺全是鬼,你就是他们的判官,你还指望,鬼能给你赐福啊?”

张药没吭声,那块血印已经被他抠干净了,他懒得起来,往刑架膝行了两步,继续对付另外一个血印。

杜灵若蹲下身,挽起袖子,小心地伸出手,用指甲帮张药抠那块血印,边抠边问:“膝盖不疼吗你这么干?”

“我又不是你,我很少跪。”

“呵呵……张指挥使说得都对。”

杜灵若见到张药就喜欢和他拌嘴,但他对张药是没有脾气的,大不了认输说正事。

“哦对了,阿悯姐姐让我买的桃子,我买好了。”

“脚,再抬。”

“诶,好嘞。”

杜灵若提着袍子,又好脾气地往边上让了一步,“她今儿一早就来托我了,我换了衣服,马不停蹄去见梁景明,你猜怎么的?梁景明还跟我哭穷。哎,这年头,要弄几斤“李公桃”,连他那个两淮转运使都不好使。”

张药随口说了一句:“漕运不通,不都这样。”

杜灵若笑了,“你一评政务,京城的三品官,都得屁股打颤,赶着给我送钱。药哥,你多开尊口,我还能给阿悯姐姐再弄两筐桃儿。”

张药沉默,杜灵若倒是懒的管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阿悯姐姐会吃,中秋前后的‘李公桃’是最好吃的,不过就像你说的,大运河的漕运一直不好,不说瓜果了,淮扬那几个使司衙门,在粮运和盐运上都整出了一堆烂账,看着吧,过了秋天,你诏狱里,还得填人命进去。”

“你把我说烦了。”

张药打断杜灵若,杜灵若也抠累了,那些陈年血块结得死,挫伤了指甲也抠不干净,杜灵若叹了口气,直起身捶了捶腰,“不说就不说,反正,我如今能给阿悯姐姐弄来的,就那么一筐,给你搁在神像脚下,你记得找锦衣卫抬回去。”

“谢你,晚上喝酒?”

“可不敢。”

杜灵若摆了摆手,“你棺材里藏的酒,不是泡毒蛇,就是泡蝎子,太烈了,不适合我这种切了根的人。上回要不是阿悯姐姐煎药救我,我就死你家里了。”

张药一直很好奇,杜灵若怎么就能对自己“被切根”这件事,张口就调侃,一点都不难过。

“你……”

杜灵若不等他说完,就已经跳下刑台,头也不回地冲张药摆手,“我走了啊。”

“你等一下。”

“嗯?”

张药跪直身,夕阳落山,四下无人,一阵风过场,吹起他披散在肩的长发,他在这死气沉沉的刑台上说了一句,让杜灵若一时觉得有些生动的话。“刑部狱你有门路吗?”

“门路?”

杜灵若闻话眉梢一挑,“都是干司法的,你北镇抚司门道比我多吧。且你那是正经门路,锦衣卫拿你的手书进去,公文交接,难道还有你提不出来的人?”

“是私事。”

张药垂下头,随手一瓢水”泼向地面,“我不想走正道。”

“刑部狱?私事?歪门邪道?”

杜灵若一连三问,最后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压低声音蹭到张药面前,“你要见谁啊?”

张药没有回答,此刻他心里生出了一个非常荒唐的想法,荒唐到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跟杜灵若解释。

他想去一个死囚的手上“找死”。

杜灵若看张药不回答,越发好奇,不死心地纠缠了上去,“我跟你交往这么多年,可是第一次听说北镇抚司指挥使,有‘私事’啊,说说,说了我就帮你。”

张药仍旧不吭声,低头继续洗地。然而手底下的那一块血印结了不知道有多少年,此刻他已经拼出割人头颅的力气,却仍然擦不干净。

**

“玉霖。”

刑部狱的牢室很暗,为了防止死囚自杀,已经点了整整一排的蜡烛,却仍然照不明人脸。

玉霖在重枷之下抬起头,只看见三道阴沉的人影,以及一副还算细的镣铐,明晃晃地挂在一只人手中。

“起来见人了。”

细镣哗啦啦地在人手上绕了一个圈,声音逼得女囚们直往角落里缩,

浸淫刑部多年,玉霖认得这幅细镣,也知道女囚们在怕什么。

“没事……”

她很累,身上的刑伤经过一日折磨,破口流血,如刀切割,声音也哑了,开口就破了音,似乎安慰不了任何一个人。

她索性坐直起身,看向狱丞。

“王少廉。”

狱丞被她这么连名带姓的一叫,竟一时三魄离身,耳朵猛地辣起来。

玉霖用膝盖,勉强抵着重枷,轻轻吹开自己脸上的碎发,“你把我的最后一晚卖了?”

狱丞这才回过神来,冲着她冷笑了一声,“想不到吧。”

“想不到什么?”

王少廉绕到玉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想不到这条财路被你废了快十年,如今又通了,这刑狱里的皮肉生意,我王少廉又能做了,你当年巡狱时,是怎么羞辱我的,你没忘吧。”

“呵。”

玉霖哼笑了一声,“没有。”

王少廉心里“痛快,”,竟忍不住笑出了声,“今夜,全反过来了,什么狗屁少司寇,终是要□□地给我卖……”

“你当人是什么?”

雨霖打断他,王少廉却笑得更癫狂了,“人?人当然是人了,可‘女人’……女人什么都不是。何况是犯了罪的女人,那就是一堆,比猪肉牛肉都要贵点的肉而已。哦,不对不对,不是贵一点,是贵很多。少司寇,你猜猜,你这最后一晚值多少钱。”

“多少?”

王少廉走近玉霖。

“二十两!整整二十两啊!我一年的俸禄不过十两。哈……”

他一边笑,一边扫看牢室里的其他女囚,“你看看……”

他的手癫狂地点过女囚们的脸,“二十两,又二十两。诶,这个年轻,三十两。算一算,要不了两年,我就能到吏部衙门,捐他个五品官。”

狱室里的女囚吓得瑟缩在一起,年纪轻些的甚至哭出了声音。

狱丞把细镣一把掷在玉霖脚边。

“把枷锁给她卸了,锁上手脚带出来。我去禁房里等着,这个地方哭的人多,笑的人没有,呆久了,晦气!”

“是。”

狱丞走了,牢室里全是羸弱的啜泣声,唇亡齿寒,女囚们为玉霖即将面对的凌辱而难过,与此同时,也担忧着自身的命运。

玉霖靠在冰冷的墙上,这几日几乎压断她肩膀的重枷,如今卸起来也很困难,她想趁着这个时候安抚这些女子,但却发现,身在无间,不论她说什么,都是伤人的。

她也有些难受,这时,一只纤细的手却怯怯地捏住了她囚衣的袖子。

人身上真实的温暖暂时抵御住了刑具的冰冷,玉霖低头,“有话要跟我说吗?”

“姐姐,我帮你。”

“我不需要,我也不认识你。”

“我叫银声。”

女子抹开脸上的乱发,“我的罪是姐姐你判的……”

玉霖有些诧异,共苦之地,生死之前,想要帮她的,竟然是从前的堂下囚。

她不禁眨了眨眼,试图把说话的女子看清楚些。

可惜烛焰晃动得太厉害,人面虽就在她眼前,却始终明明灭灭。

玉霖混在阴阳之间,沌地想起了自己在刑部公堂上的那十年。

十年之间,她面前曾经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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