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清来几乎记不清楚父亲的面容,只记得那是个影影绰绰的夜晚,他在睡梦中忽然被抱起,从颠簸之中醒来,尚且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紧接着他便被一双大手塞进了娘亲怀中,坐上了马车。
灯火的光、还没睡醒的泪眼、黑沉沉的夜,六岁的孩子看什么都不清楚,大人们急促而焦急的话语流水一般掠过耳边,贺清来什么也没记住。
只有最后那一眼。
马车要走了,他的父亲猛然扑上来掀开车窗帘子,短促地叮嘱一声:“等着我去接你们!”
贺清来趴在母亲肩头,朝后看去,风扫起车窗帘,留下一线视野。
倏忽而过的灯火将父亲的眉眼照亮一瞬,药堂的学徒赶车而去,从摇曳波荡的缝隙中看去,马车越走越远,只有那个黑影一般的人站在长街上,药堂后门的灯火小地如两粒萤火。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而父亲,也永远没有来接他。
常州城的家,就此成了一场幻觉梦境,消散湮灭。
“我在外祖母家中住了三个月,后来常州城里传来消息,说是疫病控制不住了,我就跟着外祖母一家,跟着我娘,一路往南逃。”
往南逃,才能有生路。
出走不到半个月,外祖母就病倒了,艰难又走了两日,赶车的长随、药堂的小学徒,帮着娘亲潦草地安葬了外祖母,疫病紧随,压在心头。
后来碰上逃难的人群,那个小学徒与众人走散,再往后,长随也倒下了,连拉车的马都死了。
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安葬,路边随处可见奄奄一息、逐渐腐烂的人。
不能坐车,母亲就抱着他走,抱着他逃。
起初的逃民真是好多啊,成群结队,后来越走越少,就像逐渐干涸的河流。
贺清来依稀记得,离家的时候是个温热的夏夜,可不久之后便是深秋寒冬。
起初官府不允外逃,只想把他们困在常州界内——常州城哪里还有生路?
可等秋霜上冻,立冬将至,连官府也不管了,听天由命,命大的逃到新地方,扎根生存,没这个命的,死在常州山中,也算落叶归根。
彼时北国寒霜在身后不停追逐,别说是冻疮了,手脚流血化脓都是平常,逃命路上,纵使官府默认,但城池不敢收留,于是难民们不能走官道,只能走山路小径。
年幼的贺清来跟着母亲,穿行在凋敝山林中,翻山越岭,饿了就挖草根、树皮,渴了就喝山上冷水。
运气好的时候,能碰见善人在村外小道摆上烧饼干粮,哄抢之中,母亲总能夺下两块饼子。
可是命运无常,逃出常州地界三日后,贺清来的母亲就倒下了。
“我母亲说,让我继续逃,逃到春暖花开、没有冷饿的地方去,不要为她停下来。”贺清来讲述着这件往事,语气却平和、宁静。
贺清来的眼前,渐渐浮现数年前的夜晚。
娘亲在午后倒下,年幼的孩子仓惶地抱紧母亲,脱下身上外衫紧紧裹住母亲,深山如此孤寂,举目四望,身边只有落叶、枯枝,头顶萧瑟的树木。
贺清来拢着周围的一切,温热的泥土盖着他的脚。
如果可以,贺清来希望自己是一棵树,或是一堆藤蔓,若能够祈求到温暖,他愿意和母亲一同没入泥土。
没有火,没有水,只有半路上施舍而来的半块饼,贺清来一点点掰碎了,缓缓揉进母亲皴裂的口中,月上中天,娘亲睁开了眼睛。
那个时候,娘的一双眼睛和明月一样亮,她吃力道:“清来,别管娘了,继续往南逃吧,再有一段路,就能到沐川了。”
平明时分,娘亲断了气。
贺清来找到一个朝阳缓坡,刨烂双手,用落叶、用泥土,枯枝,埋葬了母亲。
“后来,我逃进沐川,城里只能收留,不能定居,那时候我才七岁,官府会把我送进慈幼堂,等着新的人家收养,”贺清来轻声说着,微微摇了摇头,“我有名有姓,记得自己是哪里人士,所以不肯去,趁官差不备,又逃了。”
那时候,沐川的官差将这些有幸活下来的难民小孩收拢在一起,总共只有五六个小孩,大的十三四岁,最小的是贺清来。
领头的男人好声好气,说要送他们到慈幼堂,那是个好去处,他们住上一段时间,会被好人家收养,重新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最大的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已经忘了,只记得他大声问:“领养之后呢?”
“改换名姓,上了沐川户籍,自然就是沐川人士。”
大的不服气:“我都十四了,怎么改换?”
“你这么大的,少有人收养,有地方住着,学门手艺,自力更生吧。”
大孩子噤声,不再言语。
贺清来心里却一惊,天上飞过群雁,那是他来时的方向,紧贴心口,还藏着阿娘的簪子。
贺清来趁着领头官兵和慈幼堂管事说话,他悄无声息,慢慢地贴着墙往后走,接着一个扭身,飞速逃走。
身后传来大人们的呼喊,贺清来心跳如鼓擂,小孩子衣衫褴褛,当街狂奔,七扭八扭,哪里狭窄往哪里逃,钻狗洞、蹿小巷,终于把紧追不舍的官差给甩掉了。
可是沐川城那么大,那么多官差,贺清来在沐川城,迟早会被送回慈幼堂的。
他想起母亲的话:“像大雁一样,往南逃。”
“我一路逃,天上飘起小雪的时候,被杜爷爷捡了回来,就此在这里长大。”
贺清来说到这里,微微笑:“我娘说,我的名字取自于清风徐来,所以叫清来,小河村比常州温暖很多,这里很好。”
狐狸听得认真,贺清来看着她模样,心里涌上一阵桂花蜜似的温暖。
他的旧事不多,只想一件件说出来,说给衣衣听。
“娘亲走前,说不论到了哪里,都不许给她和爹立坟冢,也不许供奉牌位,所以清明节,我并不用拜祭双亲。”
“这是为什么?”狐狸情不自禁问。
贺清来温和地注视着狐狸,眉眼中怀着释然和轻松,娓娓道来:“一则,我是年少失孤,飘零异乡,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更别说立衣冠冢、做牌位。”
“二来,立个牌位看似是个念想,可我年纪太小,只会时时想起自己无依无靠,只怕要沉湎悲戚,自怜自艾,更过不好接下来的日子。”
他明白娘亲的深意,父母之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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