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的那天,娟姨亲自跑到小芳家来接人。
小芳是所有女孩里待遇最高的,其他女孩都由她们自己去伍家粮油铺集合,然后娘子军部队随娟姨向广州开拔——广州是伍家村女孩们征服东南沿海的第一站,只有小芳是娟姨来领人的。
是的,娟姨这次跟上伍家村进货似的,一走就要带着四个女孩走,除了一个叫小扁的女孩实在长得不像话,其他三个都是伍家村有名的三朵金花。
小扁之所以叫小扁,就在于她生了一张扁脸,听人说是小时候被她爷爷不小心坐了一屁|股给坐扁的,不知真假。
小扁是真难看,眯成缝的肿泡双眼皮,鼻子从侧面看,整个山根到鼻梁一马平川,到鼻尖处又突然拔高了;她侧面不中,正面也拉胯,鼻子像猪娃那样翘出两个圆圆的孔,“用鼻孔看人”这句话放在小扁身上绝不会产生让人感到盛气凌人,被冒犯意思。
嘴也不行,小扁爹妈从小不怎么管她,所以她不讲卫生,小时候鼻子上老挂两串鼻涕泡,长到一定程度她就翘起上嘴唇抵住鼻涕,不让它们往嘴里流,然后猛地一吸。
小扁每天重复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动作,导致她本就先天外翻的上嘴唇,被她自己锻炼得连嘴唇的最基本作用,遮盖牙齿都做不到了,外翻的上嘴唇让她的两颗门牙永远暴露在空气中。
她两颗门牙和外界接触久了一张口,你会明显发现,那两颗门牙要比其他牙齿颜色来得深些。
门牙也跟人一样,世面见多了,也就深沉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如人意的小扁,却是这四个女孩里唯一真正坐上流水线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还没收拾好?”娟姨好脾气地问。
小芳妈是个农村妇女,这辈子没走出过县城,女儿第一次出远门就要跑到地图上、新闻上才能瞥见、看见的广州,全靠这个热心肠的娟姨。
小芳妈拿出自家的咸鸭蛋、煮鸡蛋、腊肉香肠,装好给娟姨。
娟姨也不客气地收下了,她说:“嫂子,你放心,孩子们在我手里,在外面我一定像她们亲妈那样照看着!”
说完,娟姨把一叠卷成一圈的十元二十元,最大的面值一百元的钞票塞到小芳妈手里。
可把小芳妈吓坏了,两个人打架似的你推我拒起来,小芳妈从没一次性见过那么多钱,她没弄清自己是被这巨额钞票给吓坏了,还是其他的什么,哪有帮忙带人出门,还倒给钱的?
不动脑子想,也该感到不对劲儿!
“嫂子,”娟姨脸上不高兴,嘴里的话却说到小芳妈心坎上,“你想想,小芳走了,家里少个人就少个劳动力,你一个人哪有不用钱的?你就当这是小芳给我借的,这孩子踏实肯干还不怕吃苦,到了那边,流水线上坐半个月也就还我了,你不信我,还不信孩子吗?”
小芳也在旁边催促她妈,她觉得母亲是又让她窝心又让她丢人。
小芳妈非跟着要到伍家粮油铺,到了粮油铺小芳一看见小扁,差点没忍住眼里要喷发的惊讶,她以为随行的就只有玲玲、云川和自己,没想到还有小扁。
可转头又想,都说了去干流水线又不是去嫁人,凭什么人家小扁不能去?
一旁的娟姨在旁边跟小芳咬耳朵,“烦死我了,他爹妈昨晚上求着我把他们女儿带上,说孩子生得难看,留在这里也许不到好人家,不如到城里去碰碰运气,还倒要贴钱给我!”
小芳也觉得小扁爹妈说得对,留在伍家村能有什么出息呢?
漂亮的都没出息,更别提不漂亮的。
“娟姨,”到底是一个村的,小芳不忍让娟姨把小扁编排得太不堪,她扯开话头,“小三儿和你家穗穗不和我们一路?”
提起女儿,娟姨火气更大了,“穗穗要多在这里待几天,说来了没多久又要走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公公又要明里暗里指责她看不上乡下人,还要连着小三儿一起骂!”
小芳忍不住吐槽伍老舅也同时讨好娟姨,“伍老舅这人真是,别人哪里看不上他?明明是他自己看不上自己,你看不上他们家会把穗穗送过来?”
粮油铺全是跟着来送行的伍家村老乡们,平日小芳如何讨厌他们不去提,这一刻心头还是温暖得近乎酸涩。
故乡就是令人这样矛盾,下定了决心要离开它,但临到要走又本能地想要把离去的步伐走得慢一点。
就在人多热闹嘈杂的时候,小三儿浑水摸鱼地跑过来了,。
他把小芳拉到一处偏角,朝她手里塞了几张面值颇大的钞票。
“你干什么?!”小芳不要,眼神做贼地般朝周围望,被穗穗看到了还得了?人家妈好心带她去广州,自己要出发了还和她男人纠缠不清。
“嘘!”小三儿压低声,“穗穗那懒猪还没起,你赶紧把钱收着,这是我背着她藏的私房钱,你没去过外面你不懂,要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事做,钱是比在这里成倍地花。”
小芳想,他说得也对,但自己到底是有尊严也要强的,她把钱收下了又说:“等我回来了,你要是在我就还给你,你要是不在我就还给你爸!”
“小芳,”小三儿过去那点蠢劲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忧郁和不甘,“我就恨你这点,想对你好点,你总觉得我是要占你便宜。”
小芳心想,没办法啊,谁叫你是你爹的种,伍老舅那老不死的就是个不正经的。
“你和穗穗好事也要快了吧?”小芳问。
“嗯。”小三儿心不在焉地答。
“对人家好点,”小芳劝他,“毕竟人家城里生养长大的还愿意嫁给你!”
“嫁给我怎么了?”小三儿不服气道,“嫁给我又不是嫁到村里来,我在上海现在也是手里管着人的主管,每个月工资是她三四倍,她还吃亏了?她妈可是给我下了死命令的,要想和穗穗结婚彩礼房子样样都要我出,她除了个城里身份还有什么?”
人人都当他进了城当女婿风光,这些牢骚他连和自己爹妈都没抱怨过,能说的想想还是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小芳。
“好了,”小芳轻轻拍拍他肩膀,老朋友般说,“要是让你再找个村里的你会愿意?”
小三儿还不死心地说:“小芳,早知道当初就该我们两个出去!”
“甭提那些,”小芳就嫌弃他这点婆妈,没个男人样,“说这些干嘛?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说来有个屁用!”
“小芳,”小三儿从没和她有过这么长时间的一对一交流,导致他想把这次谈话无限延长,“到了那边你可留点心眼,坏人多得很,记住火车站,汽车站这种地方,除了车票和车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
“人也有假?”小芳见以前木讷讷的小三儿出去见了世面也幽默起来,忍不住打趣道。
“你别不信我话,外头坏人多得是,人fan子你听没听过?要是遇上了,这辈子在你妈那里,你这个人就跟死了一样!”
“有那么可怕?”小芳一刹那有点慌神了。
小三儿一点不夸张地说:“她们最爱拐卖女人和小孩,反正你到外面尤其注意别和陌生人说话,他们跟你说话你也别理,别人给的吃的什么一律不要,”到底是一个村的,他又补上一句,“和另外三个也说一声,不过小扁应该不会遇到,她那么贪吃,买她的人家还养不起。”
小芳暖心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把小三儿的话听进心里了。
“不过有我丈母娘在,你们也该放心,她是个老人精了,只有她骗别人,别人哪能骗她?”说到这,小三儿的语气听不出是骄傲还是自嘲。
“你不是把人家女儿骗到手了?”小芳又笑他又夸他。
“胡说!”小三儿为自己辩白道,“我说是穗穗先喜欢上我的,你信不信?”
“啊?”小芳当然不信。
那头他嘴里的老人精已经在喊人了,小三儿好不遗憾道:“算了,没时间讲那么多,等你过年回来了,我们再聊。”
小芳又嘱咐了他几句体贴穗穗的话就撇下他走了。
她就这样在全村人的欢送和注视下离开了村子,一次头都没回,她知道自己一回头就会看见母亲那张恋恋不舍的脸,那会让她走得无比艰难,一路都愁肠寸断。
小芳如果知道不久后伍家村就会成为她再回不去的故乡,她一定不会头都不回一次。
坐在去广州的火车上,小芳和玲玲、云川还有小扁,人都颠散了,这一路要不是娟姨,她们四个女娃连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车更不知道该怎么乘。
她们这一路来乘的交通工具,丰富性就只比小芳过去在伍家村拦车去镇上赶集的时候要欠缺点。
出了伍家村,四个女孩才知道世界原来这样大,广州原来这样远,要做那么多车,坐那么多天才能到达,不像伍家村靠一条腿走,半个钟头就能从村头晃到村尾。
这一路小芳一点马虎都不敢打,她逼着自己把来时的路线全部记清楚,不然下次回村她怕自己迷路了,哪里都能忘记,唯有老母尚在的故乡不行。
她们一行五个人一路来很引人注目,跟娟姨没关系,娟姨这类上了年纪的女人,粉盖得厚时还有几分徐娘半老的风韵,颠簸两下后,这白一块,那黄一片的脸倒更显憔悴了。
她们引人注目之处在于,这样四个少女朝你走来时,其中最难看的小扁在美人堆里竟然是最夺人眼目,在美的集体里,出现了唯一丑的东西,美就变得一般和普遍了,而丑是最特别的。
路人会在与她们擦身而过时脑里进行短暂的思考,是什么能让她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集体里驻足和停留?
而小扁,不仅是这个小集体里最难看的姑娘,后来也是她们中最幸运的姑娘,就是这点“丑”的特质,让她摆脱了“美”在娟姨手下沦落的命运。
在火车上的娟姨目前还是位热心肠的好人,她不仅要把姑娘们亲自带到广州去,还说:“下了火车站,我在广州认识的熟人会把你们直接带到厂里去,”她疲困地打个哈欠,“我就不跟着一起了,我还有点事要忙。”
“啥?”小芳一下子想到小三儿嘱咐自己的话,立马担心道,“娟姨,你不带着我们,我们碰上人fan子怎么办?”
其他三个女孩也在来的路上听小芳说过,那时娟姨去上厕所人不在场,小芳没告诉她们是小三儿提醒自己,同村的玲玲、云川还有小扁还都夸道:“小芳不愧是我们村里最聪明、最有主意的!”
原谅小芳,女孩子嘛,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都会有些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虚荣心,是美女还是有脑子的美女,谁不愿意当?
听到“人fan子”三个字,娟姨脸上那两道印上去的眉毛突然凶狠了一瞬,也就那么一瞬,四个女孩都盯到了,但眨眼娟姨又还是那个有点烦她们又照顾她们的娟姨了。
所以四个女孩同时都没有多疑心,也没有彼此交换各自的疑心,都当自己是第一次出门紧张过头了,连恩人都疑心起来了,她们只当自己四个是乡巴佬,把娟姨麻烦得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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