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回齐王后,萧鹤渊没有宿在行宫,而是冒雨回了王府。
王府里众家仆本以为燕王今夜不会回府,便早早歇下,只几个小厮轮值守夜。萧鹤渊冒雨回来,浑身湿透。几人一时惊异,乱作一团,拢火时差点把王服燎了。
萧鹤渊累极,拒了厨房送来的红枣汤,和衣倒头便睡。许是今日精神过于紧绷,迷蒙间梦见穆尔罕和齐王交错出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不得安宁。精力渐尽,正要沉入混沌,却听耳畔一无限凄婉的女音:“请殿下不日便自请之藩,去往生路吧。”
萧鹤渊一惊。
回首正见一宫装丽人,远眉如黛,无比温柔地望着他,眼里似含着无边情意。她笑起来,朱唇微启:“许久不曾见过殿下了…”
萧鹤渊双目茫然,喃喃道:“…母亲?”
熟悉的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抬眼望上去只能看见并不明媚的青天。汉白玉石台基上立着位着盛装却面容悲戚的丽人,她总是用无限忧伤的语气重复道:“再画一幅吧。”
萧鹤渊颇为不解,他小小的身躯连菱花隔扇门窗都够不着,却被迫握着毛笔一笔笔勾勒着。这对他来说太难了,他总是画不好,以至于有些焦躁。但丽人却并不责怪他稚嫩的笔触,她总是用保养得当的柔荑在皮纸上轻轻勾勒画中人持笔的左手,柔声说:“阿渊,你要知道越是经年的习惯就越难以改变,一旦松懈就会露出马脚。”
天边随着丽人的话音渐渐暗下来,像永远也浆洗不净的布衣。萧鹤渊突然一阵心慌。
像是有人来了,一阵喧嚣。丽人从他身旁起身,将他方才作的画一把火烧了。萧鹤渊猛然倒抽一口冷气,丽人轻捂住他的嘴。那天应当是夏日,萧鹤渊热得冒汗,可那丽人的手心却满是冷汗。
“那幅画。”丽人发髻里簪着的步摇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金光,萧鹤渊不禁闭了目,“殿下学会了吗?”音落,那宫装丽人便如晨雾,一时俱散,远逝无影了。萧鹤渊双目一红,惊惧地大喊:“母亲?!”
可回应他的只是无边的空寂。
萧鹤渊无措地伸手一抓,从榻上猛地坐起,茫然四顾,方觉噩梦一场。他从榻上起身行至窗棂边,在釉画坐墩上呆坐。
大都春雨也冷,落在阶墀上,人走在上面,只觉一片阴冷。层云叠积,正压在王府正脊上。院中芙蓉竟在夜里开了,水红的颜色,宛若少女的裙裾。偶有几只倾斜着探进窗棂,萧鹤渊毫不怜惜地摘下一朵,藏进袖间。
他看出时辰尚早,便解开灯罩熄了银烛,正欲回榻歇息,就听殿外脚步声近。
杨毅立在殿外,见烛火已熄,正拿不定主意就听萧鹤渊在内传唤:“进来。”
杨毅推门而入:“殿下。”
萧鹤渊披着浅云色外衫,抬眸望将过来:“何事?”
杨毅从怀内取出一封书信,支吾着说:“殿下还是先看信吧。”
萧鹤渊蹙眉。杨毅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虽则近些年不在身边,但素日沉稳,从未作这般颜色。他手腕一抖,将信展开。
王孙既薨,世无双绝。
祸起萧墙,而非颛臾。
佳偶难成,佳人何顾?
萧鹤渊扫下去,面色愈冷:“这信是从哪里来的?”
杨毅垂首:“…属下失职,殿下安置后,一女使在西院私会外男。属下将其当场捉拿,询问后方知那男子是穆尔罕身边人。王府女使旁的一概不知,只奉命将此信想法子呈交给殿下。”
银烛复燃,堂内依旧昏暗,杨毅带着那男子掀帘入内。
萧鹤渊把玩着棱刺,在来人跪下时收回目光,隔着烛火看过去:“你是大漠人?”
“是。”
萧鹤渊没让人伺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阵袅娜模糊了眉眼。那大漠人大着胆子窥探,却瞧不清他的神色:“…我知殿下需要什么。”
“本王需要什么…”萧鹤渊轻笑,没喝那茶,只攥在指尖轻晃,“本王尚且不知,你一个异国之人,何以知晓?”
大漠人思索片刻,像是才明白萧鹤渊话里有话。他从阴影里抬头,复杂的看向萧鹤渊:“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古话,说‘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那场屠杀发生在苍凉辽阔的大漠。”
“说清楚。”萧鹤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当年你们中原的太/祖攻打大漠,太子…也就是殿下生父也伴君随行。历时三年,战争结束,天神终于垂怜了这片土地。返京那日,太/祖派太子如约归还大漠俘虏。却不防大漠当场毁约,太子带去的人马几乎被屠尽,包括太子的弟弟——肃王。太/祖闻讯震怒,迅速集结军队杀入大漠老巢,屠戮我大漠子民。”大漠人说,“殿下可知肃王此人?”
“肃王常年在封地,据说身子骨不大好,见不得风,很少有人见过他。但见过的人都会说…肃王和太子不愧是一母所出,当真是一模一样。”见萧鹤渊不答,大漠人自己接了下去,“那日在大漠,太子的随从几乎被屠尽,连太/祖也不知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鹤渊微微变色。他几乎是刹那间就想起了昨夜的噩梦。
“祸起萧墙,而非颛臾。”北戎人重复着信上的字句,“在那场叛乱里,死的王孙,不是肃王而是太子。杀死太子的,不是大漠人,而是他的兄弟,如今的陛下。”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萧鹤渊指尖微松,茶盏掉在桌面上,滚了几圈,连同滚烫的茶水一起磕在北戎人膝边,“你指控的人是当朝天子。”
萧鹤渊没动怒,北戎人愈发摸不准他心中所想。他不知如何应对,只能硬着头皮按照穆尔罕交代的继续往下说:“太/祖身体强健,才能亲征大漠,却在返京后重病不起,这不是旧疾复发,不是天意,而是人祸。”
“当年的肃王顶替太子回了京城,在杀了自己的父皇后,终于坐上了那把龙椅。”
萧鹤渊面色苍白,却出奇地冷静。
母亲反复要他画的画,画上人握笔的左手,和那句如今看来颇有深意的话音。
“要知道越是经年的习惯就越难以改变,一旦松懈就会露出马脚。”
崇贞帝在猎场举杯的右手如蛇蝎般紧咬住萧鹤渊的手腕。
太子擅用左手人尽皆知,可崇贞帝每每举杯却总是右手。这是微不足道的琐碎,也是辨认至亲的力证。
那些年的母亲是如何看待自己枕边的蛇蝎的呢?萧鹤渊不敢细想,他好像被人扒光了扔在雪地里,冻僵了身体,又冷又热。只要一碰,就会疼得他无力颤抖。
“所以陛下一定会放穆尔罕继任大汗。”萧鹤渊倏地起身,灯下的阴影从上至下地笼罩着跪伏着的大漠人,“这是保守当年秘密的筹码。”
大漠人看着地上的残影,犹自惊疑不定。他在那漫长的寂静里渗出了冷汗,这让他想起雪原的狼群。新一任头狼会残忍地杀死老迈的首领,将其曝尸雪野,他们是雪原上最强大也最嗜杀的种群。
嗜血是他们的本能。
大漠人盯着萧鹤渊的阴影,咬紧了牙关:“…殿下——”
萧鹤渊猛地动作,棱刺过风而来,见血封喉。
萧鹤渊闭了眼,脚边的身躯轰然倒地,几点温热溅在他唇边。
两柱香的时间,竹帘再度掀开。杨毅入内,见萧鹤渊正阖眼假寐,便放轻了声音:“殿下,都解决了。”
萧鹤渊睁眼,眸里映着快要燃尽的银烛。他应了一声,像是才察觉似的,抬手抹去了唇边血迹。他草草披上外衫,推门疾行。夜风湿冷,如刀削面。
杨毅起身跟上,见萧鹤渊直往马棚,解了半照。今夜诸事震惊,杨毅一外人尚且惊惧,何况萧鹤渊。可他从始至终都平静得可怕,眼眸里看不出一点情绪的起伏,像是失了心智,连喜怒都是茫然而迟缓的一潭死水。杨毅心中忧虑,冒死阻拦:“…殿下今夜不在行宫,翌日陛下定会召见,殿下心有忧虑,也请等明日再行定夺。”
萧鹤渊冷面不语,他推开杨毅,翻身上马:“穆尔罕何时离京?”
杨毅下意识回答:“围猎结束后连夜离京,此时怕是已经——”他话音一顿,倏地明白了萧鹤渊所想。他惊惧地望向萧鹤渊,复又跪下,叩首涩声道:“殿下不能去。”
“起来。”萧鹤渊漠声道。
杨毅跪在雨里,不肯起身。
“起来。”萧鹤渊勃然大怒,“本王将阖府事务全系于你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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