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
萧鹤渊躺在须弥榻上,面前竹帘半吊,易昭隔着帘子给萧鹤渊念折子。
“崇贞十四年,春,长河决堤。臣身负重托,受皇命往治长河。臣之才也驽,臣之志也坚。长河为患久矣,势益奔放,沿线郡县受灾十者有七,若未及时补救,难保无虞。又原崇贞四年所修河道工程几近废坏,夏雨暴涨后,决于八松运河东岸,漕运受阻。臣就此引淮水入渠,使漕运不至艰阻。臣以为分支入长河者,水脉颇微,宜疏浚以杀河势。又沿河筑堤,以卫各县。于河势多曲处截弯取直,疏浚月河十条,塞决口二十二处。长河水患至此一平,臣躬身竭力,未负陛下之恩,百官之信,万民之望。今上此折,鄙薄之语,至诚之言①。”
夜色已深,远处传来打梆子的声音。萧鹤渊没什么姿势地躺着,手抵着太阳穴揉了揉。
“总督。”易昭念完了,表情有些忐忑,“…写得如何?”
“…好。”萧鹤渊大尾巴狼似的点点头,实际上差点睡着,根本没听进去几句。上一个能有如此功效的人还是他的老师齐思勉。
萧鹤渊从床上坐起来,自己研了墨,提笔开始写折子。
…将易昭写的折子抄一遍。
这屋子是当地一个富绅的,萧鹤渊在此临时借居,明日就带领雪原驻军返京封赏。案头上放着座西洋钟,不过标的仍旧是天干地支和十二时辰。萧鹤渊不喜这类物件,之前在江南时见过,是个稀罕玩意儿,不过萧鹤渊只觉得吵人。
易昭自觉地退了出去,这间院子通着东院,治水衙门的水利官就安置在那里。明日雪原驻军随萧鹤渊返京,治水衙门的官员便由宁王萧昀的护卫营一路护送。
上月萧鹤渊给崇贞帝上了道折子,请求将治水衙门设为常设机构,不再事毕即撤,每年按时巡防,若有灾情,及时迁民救灾。萧鹤渊借此将宁王府护卫营一分为二,分了一半的人去治水衙门,以担任巡防之职。
东院时有声响,水利官们在忙着收拾行箧。易昭又派人往东院送了几盏油灯,水利官们好一番道谢,他们和雪原驻军已不再像当初一般泾渭分明,如今都是总督手底下的人,不分你我。
“多谢多谢。”水利官接了油灯,他伸了伸脖子,朝军士身后望了望,压低了声音,“总督歇下了?”
军士也不知道,又怕他们动静太大吵着总督,便说:“歇下了。”
“嘘。”水利官小步跑回去,叮嘱着同僚安静些,“总督歇下了,大家动作小点。”
东院才静下来,易昭就听见大街上马蹄踏过地面的重响。他不禁一蹙眉,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人在外骑马?
“急报——”有人重重地叩响了大门,“我要见总督。”
易昭神色一凛,上前去开了大门。来人喘着粗气,他一见是易昭便从怀里摸出信件。
不是白牌②,那便不是官府文书,多半是私信。
萧鹤渊正写完折子,就听见外面吵闹。
“出了何事?”萧鹤渊披衣出来。
“大都来的急报。”
萧鹤渊接了信,两下扫完了内容,眉心深深地蹙着。
穆尔罕要娶明月楼?
杨毅在信中说穆尔罕已抵大都,这信送到自己手上又过了几日,不知此时形势又有何变化。
门大开着,萧鹤渊蓦地转身,吹进来的寒风打着旋儿追上他的衣摆。
“总督?”易昭久违地感知到萧鹤渊森冷的杀意。
“来不及了,今夜即刻启程返京,你再派人去打探打探北戎最近有何异动。”萧鹤渊头也不回,他返回屋内,取了臂缚和鬼头刀。
“是。”易昭颔首。
萧鹤渊脚步一顿,他想了想,又在刚写完的那道折子最后补了句:“臣不孝,无暇晨昏定省,已然有罪。上皇在京,臣远隔山水,跪问圣躬安否何如。”
萧鹤渊撂下笔,将折子拍上易昭的胸口,转身便走。
***
山水之外,养心殿里崇贞帝正接到封锦衣卫传回的密奏。
“有些暗了。”崇贞帝敲了敲桌案。
“是。”刘英轻手轻脚地走上来,将凤形铜烛台上的灯烛点亮。
崇贞帝看了一夜的奏折,脸上倦容深深。他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眼角,放下了手上的密奏。
“俱是少年英才啊。”崇贞帝忽地长叹。
刘英眼皮一跳,正不知如何答话,崇贞帝就将那封密奏递给了他。
刘英飞快地看完,信上所写和之前宁王的奏折截然不同,里面提及了燕王和周玄,更是着重强调了宿业一战周玄所展现的非凡才能。
刘英见崇贞帝面色阴晴不定,便小心翼翼地开口:“…大兖人才辈出,是陛下龙气所育。”
崇贞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然说:“朕记得阿玄今年就该及冠了。”
刘英意识到了什么,脊背一寒,一时只敢垂头附和:“…是。”
崇贞帝又不说话了,他长指点着密奏,陷入长久的思索。
呼啸的风扑上养心殿的槛窗,殿内忽地有了几分冷意。刘英走过去将窗牖紧闭,阴风怒号犹如野兽的怒吼,刘英不禁打了个寒战。
今年冬天有些冷啊。
刘英抹了抹竖立的寒毛,就听身后崇贞帝吩咐:“将穆尔罕的奏折取来,朕再看看。”
……
冬寒来势汹汹,明月楼出人意料地病倒了。
穆尔罕出现在周玄生辰宴上,无疑让流言愈演愈烈。明徵每日上朝都悬着心,圣意难测,就怕临头一道圣旨,让人哭诉都没个去处。加之明月楼病情反复,病了半月仍不见好,明府上下皆悬着心,连一向养生的王衡都顶着个乌青的眼袋。
“刑府又来人了。”王衡嗓音疲惫,“我说你这回就不要再犹豫了。”
明徵拨着茶盏,没有作声。
王衡早就提醒过他,这婚事拖不得。明月楼和萧煦的婚约就是崇贞帝一道圣旨,如今今上忌惮四大家,明月楼的婚事就更是可供拿捏的把柄。将明月楼嫁去北戎,传播礼乐,教化蛮夷,总比嫁给大都世家子弟好。周明二族,如今就是崇贞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花厅里充斥着苦药味,明月楼如今用药用得很重。明徵心间钝痛,他合上茶盏,起身道:“我见。”
刑府的老夫人亲自来了,刑炳今日褪了刀,穿着身米色长衫,人倒看着没那么凶了。明徵攥着木椅扶手,交谈间时而沉默。
菡萏院里,周玄不拘一格地坐在长廊的地上,膝头上放着本快要被翻烂的书。明月楼伏在窗棂下的书案上,双眸微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周玄念书。
周玄长指一翻书页:“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③。”
少年声音清朗,读得有些平板,像是不懂这《越人歌》里的情绪。
明月楼和周玄幼时一同受教王衡,明玠和明奕学得快些不同他们在一处,两人的桌子便并排而列,中间也没有设屏风。那时夏日,正值雨季,细雨沙沙声听得周玄昏昏欲睡。明月楼认真地听着王衡讲学,毛笔支着下颌压出了印子。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③。”王衡摇头晃脑。
周玄埋在臂弯间的脑袋动了动,佳人长伴身侧,一偏头就能瞧见。他只觉得此刻良辰,什么久旱逢甘霖都比不过。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③。”王衡从书卷上抬眸,就见明月楼目光涣散,也不知走神多久了。
“蓁蓁。”
明月楼倏地回神,思绪一时混乱,还以为在大学课上被古文老师点了名:“到,老师我在。”
“噗。”周玄忍着笑,肩头直颤。
“…”明月楼气闷地斜了周玄一眼,决心这几日都不要理他了。
王衡像是没留意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捋着胡须问道:“朱子有言:‘古今贯通,胡越一家,有非人之所能为者。’你以为如何?”
“…我以为《越人歌》古今独一无二,美在旖旎缠绵④。”明月楼顿了顿,有些犹豫这话该不该继续,“…它因无望而缠绵。”
“哈?”周玄抓了抓头发,眼睛蹬得溜圆,“…为什么无望会缠绵?”
眨眼数年,还是这一方天地,当初嬉笑玩闹的少年们今已成年。角落里几株红梅枝头抱香死,在一众群芳中更显气骨凛然。周玄将书合上,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蓁蓁,你说子皙会记得曾为他唱过一首歌的船夫吗⑤?”
“…或许吧。”明月楼有气无力地回道。
瑶池从房间里退出来,托盘里端着的米粥只用了一半。她朝周玄摇了摇头,眼眶通红,看上去快哭了:“小姐说她吃不下…可是不吃饭怎么行啊。”
“别哭啊。”周玄慌了,他抓了把后脑勺,对一言不合就掉眼泪的瑶池束手无措。
“抱、抱歉…”瑶池越哭越厉害,抽噎道。
“交给我吧,你去找阿姐。”周玄处理不了,果断将此重任丢给了周如烟。
“…是,小侯爷。”瑶池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明月楼埋首臂弯间,她听着一墙之隔外的动静,想说些什么又提不起来精神。周玄将窗户开了条小缝,屈指敲了敲窗棂。
“…”明月楼慢吞吞地看过去,就见缝隙中望向自己的眸子明亮。
“别发呆啦。”周玄笑着,两指比了个小人,大摇大摆地跳上窗棂,在明月楼眼前跳了段踢踏舞,“该用膳了,想吃点什么?”
“…我想吃梅花糕。”
“好。”周玄“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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