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森林为你歌唱,白雪因你融化,流落的灵魂会回到家乡。”——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
《灵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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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很喜欢诗。”
这是安娜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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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孩子们知道了有另一个世界,每当他们看人间的奇幻电影和动画片,客厅里的吐槽声总是络绎不绝。
奥利弗会指着电视上的独角兽说:“我敢打赌导演没有见过真正的独角兽,他们才不会乖乖听话。我刚刚还在报纸上看到了独角兽用角戳人的案件。”艾伦则是对着恐怖电影里在人间到处作乱的恶魔翻白眼抱怨:“他们肯定还生活在恶魔的原始时代。”王春燕左看看,右看看,把自家的电影和国外的横向对比,提出了一个灵魂提问:“为什么我家的妖怪都在谈恋爱?”
最后,弗朗索瓦关掉电视,接过弗朗西斯递来的马卡龙,问:“真的会有人鱼用声音换取双腿吗?”
“这就像是问法国人……”人鱼俯着身子,轻轻剐蹭一下孩子的鼻头,“如果你只能说一种语言,你会不会因为风靡全球的语言而放弃法语?”
弗朗索瓦咬一口甜品,点头:?? Je comprends. ??(我明白了。)
……
每当这些时候,安娜都会特别安静。
她很少跟着孩子们的吐槽,只会缩在角落静静地听,看奥利弗和艾伦讨论恶魔的规矩,听王春燕与弗朗索瓦对比东西方的非人类爱情。她也会跟着笑,会在奥利弗拿亚瑟的帽子当分院帽分院时,和艾伦互相贴蛇院的标志,跟着他们一起闹。
但她总是很少评价人类作品的精灵,就像伊万也很少说家里的事情。
在外界看来,精灵的世界总是这么沉默,如同风雪中的秘境,庄严又不可靠近的肃立在那里。但他们自己派出了学生,允许精灵在外旅行,将这一份沉默注入了生机,打破了一滩死水的寂静。
他们就这么保持着不完全的沉默,神秘又危险地在东欧繁衍生活了四千年。
“我们和他们就像冰湖内外,”王耀曾经这么评价,“冰湖外的我们各自纷呈,而冰湖下,他们自有波涛。”
“哎呀,也正因为外界多彩,”伊万也笑着补充,“人们看过彩虹,烟火和大地,就很少靠近黑暗与森林。”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好看着安娜,像是提醒。
安娜是家里孩子们对精灵的唯一认知。无论是哪里的报纸都很少提及精灵,只有一份来自魔法师联盟的报纸提到过魔法师的大学会接收精灵的学徒。
而安娜对精灵的认知来自于书。
更确切的说法——来自于伊万藏在书里的魔法。
在很早之前,伊万和安娜就定下过书房内书架和书的摆放规矩——安娜说一个书架只能放同一个国家,乃至同一个地区的书,不然她很容易乱放找不到。而伊万则是确定了每个书架的摆放位置,并且不允许别人更改。
伊万定下的位置很不方便,有好几个国家的书架都挤在一起,安娜需要暂时挪开才能拿到书。小精灵曾经一直不懂伊万这么做的意图,直到这场寻宝游戏开始。
她在寻宝游戏开始时从伊万那里知道了有关精灵的第一个知识。
“精灵的领地大致和如今的东欧相当,”伊万指着世界地图给安娜圈画,“就是这一块哦~”他又指向东欧下的国家,“而我们现在住在这里,是妖怪的地盘。”
这本来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教导,安娜起初也没有在意。
后来,在一个清晨,安娜如常坐在书房里看书,她听着耳边燕子吟唱的歌曲,开窗问候路过的春意。此时,一只麻雀从窗口飞进来,落在她的手指尖上,精灵放下书安,在窗台角落翻翻,翻出一份伊万放的鸟食。
“你饿了吗?”
她将鸟食打开,撒在地上。麻雀从安娜的手指上飞下来,落到地板上边跳边啄,跳到安娜身边的时候又蹭了蹭她的手心,轻声叫喊几句。
精灵歪头:“你当然可以叫你的朋友来,但请不要太吵闹,我的朋友们还在睡觉哦。”
这一屋天地最先接受了春意,鸟儿们围在精灵身边相拥,雀跃,吃一顿热闹的早餐。为了感谢幼童的慷慨,它们展翅在书房上空,飞舞,盘旋,斑斓的羽毛绘成一幅画卷,表达纯真的善意。
而后,麻雀散落在书架上,再停留一段闲暇。
安娜抬头,看着它的落点,精灵起了逗人的心思。
“小波丽娜,你落在了比/利/时上,”她将书放回去,“哦不,你现在又落到了德/意/志上,你可以往右边再跳几个书架,说不定能跳到我的家……”
“等等……”
精灵倏地愣住了,回忆里的地图和书架交相重合,她仿佛抓到了某一条线,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向晨练的九尾狐要了一份世界地图。
“这里是美/利/坚,”她对着地图,将书架和国家纷纷对上,“这是加/拿/大……”
最后,安娜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
伊万知道她喜欢书,他把对精灵的探索做成了一场有关书的寻宝,“最初的那一页”是最终宝藏。而有关精灵的日常知识,精灵先生用魔法隐藏,将它零碎地放在书房的著作里。而这些知识比起庞大的书海还是过于少了,于是伊万会在书里面留一些其他东西,比如一朵当地的花,或是藏书那个时代的小玩意。
他用自己的阅历,时间,和这一排排的书架,编织了一个小型的世界。他让安娜在自己的兴趣中,永不落空地寻找,直到他等待到那个终点。
……
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小精灵给伊万做了一天的挂件。
伊万在客厅看报纸,安娜坐在身边看书。伊万在庭院里照顾动物,安娜挂在他的风衣上探头探脑。伊万在厨房帮厨,安娜则搬着凳子帮忙递调料。
伊万问她怎么了,安娜什么也没说。
后来,伊万也不问了,他带着跟在他身后的小精灵,捡起书房的地图,说:“那你现在学会了什么呢?”
“嗯……”
安娜闭上眼,嘀咕着一段咒语。
精灵的变身即不宏大也不复杂,女孩耳朵由圆变尖,从长发中露出。再度睁眼时,她的眼角浮现出一朵雪花一样的图案,浅浅的挂着,如同一道花纹。
“我应该是精灵王族。秘境中,精灵和动物一起合住。在王族之下,精灵拥有一个长老院,分布管理各个领域。精灵可以定时出去旅游一段时间,但是要按时回来,否则会受到惩罚……”安娜板着手指细数,“还有……”
她抬起头。
“你很喜欢诗,”小精灵说,“基本上诗歌里面都会有精灵的故事。”
“诗歌拥有精灵最热烈的情绪,”伊万点头,他俯下身,摸着孩子的头,眯眼笑了,“很少有人记得冰雪下的生机,这个发现值得一个奖励哦。”
他让孩子跟随他的脚步,一边沐浴着春日不浓烈的暖阳,又一手抚摸着屋内的书架。
他们打开这用书架做成的世界地图,从波罗的海启航,缓步进入更深的内地。伊万在内地望到了血族与精灵的分界线,看到了紧靠的三个国家。精灵沉默着,又往更东边迈步,跨越那不遥远的距离,直到停在那个冰雪的大国面前。
“每一位精灵,都出生于秘境,”他从上面抽出一本画册,“包括你,孩子。”
“如果有什么可以说成起点,那只能是那里了。”
这幅画册是伊万的个人画册,记录了他从出生到现在在人间的旅游经历。画册被魔法保存着,因此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它和一般的旅游画册没有什么两样,记录教堂,记录风景,记录节日,记录人,也记录生活中无数个小小的瞬间。伊万在里面翻翻找找,递给她一页照片。
相片里的环境很暗,中央是一个舞台,台上妆色浓艳的女主角低头拢着热气,顶着头顶的灯光演唱。它的旁边是另一张照片,是从台上正面拍摄的照片,照片里可以看到这一场表演的观众并没有多少,却恰好包括了那三个安娜认识的家人以及她自己。
照片是无声诉说的默剧,安娜看着这定格的瞬间,仿佛听到了女演员接下的台词——
“灵魂梦归故里,沉眠于森林。万物淹没寂静,享受着晨曦。”
……
“所以,想起来了吗?”伊万声音从头顶传来,那话里依旧甜腻,却落定了平静,“娜塔莉亚送给你的,你所拥有的第一本书——”
“她的音乐剧剧本,《灵森》。”
·
“她走进了另一片森林,见到了诸多纷争。”
——
“这里很少听到马蹄声,特别是在冬天。”
这是一个远离大道的小镇,冬妮娅听到人们这么说。那时她一手提着布料打包而成的包裹,一边安抚战场下来的马儿。
“但我想这不是你们偷东西的理由。”
她的声音是温和的,比起娜塔莎态度好了太多,那位匆匆交接的精灵女士,眼神里就包含着冰霜,而冬妮娅的眼睛里至少还有暖阳。她将毛皮递给跟随而来的战士,不移地看着面前人类的老板。
这是一家人带着他们的儿子,男主人深深地低着头:“对不起,女士,我的孩子太小,这里又太偏僻,少有人烟,他无法分辨人类和精灵。”
他徒劳地试图止住颤栗的手,想把恐惧掩盖为平静,如同他话里将偷窃改编为孩子的愚行。冬妮娅盯着他那颤抖一处,恍若无神地呢喃:“为什么生物最先攻击的永远是同族呢?”
回应她的是漫长的沉默,精灵失了兴趣,她将手向下一摁。旁边的战士得到指令,似乎皱了一下眉,不情愿地将毛皮和食物递到夫妻的跟前。
在夫妻惊愕的眼神中,冬妮娅站起身,莞尔道:“我们的行程很赶,祝你们度过这个严冬。”
马蹄声跟随着精灵远去,冬妮娅听着阵阵寒风呼啸的声音,耳边的短发飞得猎猎作响。她在这喧嚣中听到了木门打开的吱呀声,精灵并没有回头,但她想,那户人家或许终于从呆愣中醒过来,给她送一个晚来的行。
随行的精灵战士跟在她的身后,他似乎也听到了声音,甚至回了一下头。但他仍旧是不解的:“明明我们的资源已经很吃紧了,您为什么要这样慷慨呢,亲王?”
冬妮娅没有回应,那位战士忍了又忍,又不禁抱怨道:“人类自大又愚蠢,我们还需要保护他们。他们明明那样僭越,破坏了殿下您收集消息的心情。”
“嗯?”
冬妮娅这次没有沉默,她的眼睛颜色很深,却很透彻,不似娜塔莎那样无神严肃,也不同伊万一样将威严展现的淋漓尽致。她是包容的湖水,是王族中最接近普通精灵的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湖水泛起了一些波纹,“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信息了。”
冬妮娅笑笑,一朵雪花恰好落在了她眼前,如同落进了灰色的湖。
“快要进入严冬了,那户人家里面却少有过冬的粮食,孩子更是要靠偷窃为生。”
“这说明普通人类已经快过不下去了,”她拉紧缰绳,将马驹停留在原地,“战争打的太久,对我们,对人类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接下来的路你走不过去。”冬妮娅抚摸着马驹的头,“我们自己走,你回去跟上娜塔莎他们。”
马蹄声又远去了,冬妮娅顶着寒风,望到了不远处的宫殿。
“快到了。”
她提着包裹,踏上了被雪掩埋的小路,越走近越能看到那座宫殿的全貌,它已经被冰雪覆盖着,掩埋了所有的路,没有人类能够轻易进去。冬妮娅走在雪上,在雪的表面留下脚印,那脚印很浅,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哪怕他们身上的装备看上去沉重极了。
她挽过耳边的碎发,低声自语:“每到冬天,我都觉得这座宫殿隔开了所有人。”
“这是自然的,”战士似乎不解她为什么提到这个,“人类又不会魔法,也不像精灵一样轻盈,可以做到踏雪无痕。”
冬妮娅沉默着,只是摇摇头。
他们一步步爬着雪峰,身后的景色变得越来越小,再往远看,甚至能看到城镇外的村庄。冬妮娅从包里拿出一块晶石,蓝色的光束冲向塔顶,将宫殿外的保护魔法刺激显形。片刻后,宫殿内打来一束橙黄色的暖色光束,给他们打开了一扇门。
在进门的那一瞬间,战士听到冬妮娅沉着声音,像她在路上一样,不厌其烦的嘱咐他。
“别对人类有过多的恶意,孩子。”
“唯有团结才可度过严冬。”
……
“我没想到是你来迎接我……”
精灵的宫殿上方挂着一路透亮的冰晶,它们承载着发光的魔法,如灯芯一样照亮着整座走廊。冬妮娅抬头看着,那冰晶在工匠的打磨下透亮的如同镜面,投映着无数屋内的景象,她脱下手套,打了一个响指,将白光转化为暖色。等做完这些,精灵才有心情抬起头,看向宫殿深处走来的人。
“安娜。”
“……”
作为王族中罕见的三生子,比起维克多,安娜更像伊万一些,无论是气质还是眼睛。若不是那罕见的铂金色长发让冬妮娅暂时从那双眼睛里挪开视线,她都要忘了这位小姐应该是带着怒气来找她的。
“姐姐,那样包容万物的样子可不用在我面前装出来哦~”
安娜挂着笑,她的手心里浮着一块暖色晶石,和大厅里的灯光近乎融为一体。冬妮娅一步步走进她,眼里灰色的清澈随着她们距离的减少而慢慢沉淀下去。
“那能怎么办呢?”她歪头,考虑到这位目前的心情不太好,冬妮娅摁住了自己想戳人额头的心,伸出一只手,一个一个地摁下手指,“维克多成天自闭不愿意面对外界,娜塔莎比起社交更适合上战场,而你和伊万总能将好意用最坏的方式表达出来,”精灵细数着,说到最后甚至有点抱怨的意味,“王族总要有一个被亲近的存在。”
“……”
“你知道我不是来问你这个的,”安娜抬起手,将手中的冰晶归还给天花板,她自上而下地看着面前的人,“我都已经准备好带兵去支援了,为什么把我突然召回来?”
这就是她和伊万最不同的一点,冬妮娅想,伊万哪怕在最生气的时候也会笑着,毫不遮掩地释放低气压,令人感到压迫。而安娜则恰恰相反,她永远不会在需要认真的时候掐着那令人压抑的尾音,在这种时候,她甚至冷静得可怕,那双浅紫色的眼睛会一动不动的盯着你,直到她能看透你的内心。
从某种方面来说也是挺可怕的,冬妮娅叹了口气。
“因为需要‘见证’。”
刚从风雪中进来的精灵拍拍肩上的积雪,抬起手,魔法的痕迹从她手中升腾而起,勾画出卷轴的轮廓。
安娜瞬间沉默了,冬妮娅看到她低垂的眼睛颤了颤,高大的精灵似乎吞咽了一口气,才艰难地向面前人开口:“……又死了一位?”
“是的,”冬妮娅眼里沉淀着哀伤,“我们的精灵王,我们的兄弟,几天前死于吸血鬼和兽人的突袭,所以我们才会回来。”
“精灵王的继任,需要至少两位精灵王族的见证。当时离王宫最近的精灵王族就是你和娜塔莎,而娜塔莎比我更适合战斗,所以我便代替她回来了。”她替安娜将散在额前的发丝挽到耳后,踮起脚,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像是安慰,“去通知维克多准备继任,再抽时间去周围逛逛,继任仪式还要准备那么五六天,好好休息吧。”
“……下一任顺位继任者不是伊万吗?怎么……”
她的话戛然而止,如同不愿意面对那个最可怕的可能性。
“他没事,孩子,”冬妮娅弹了下安娜的脑门,“伊万只是放弃了王座,选择代替维克多继续留在前线,”她扶着额头,“毕竟你也知道,那孩子不善交际,更不适合打仗,让他待在后方我们也可以少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搞继任仪式。”
冬妮娅又望向窗外,自语一般地轻声提议:“派人清理一下宫殿的雪吧,这总不能一直隔开人。”
“可以……”安娜的肩膀陡然松下来,漫长的跋涉和紧绷的心理让她后知后觉的感到疲惫,“在去找维克多之前,我需要去休息一下。”
“我们的都需要休息了,相信那在不久之后……”
冬妮娅望着她,不自觉地呢喃那句广传的祝福。
“春日会扫平所有风霜。”
……
“长冬已经持续了半个世纪。”
谁也不记得这场战争是为什么开始的,或许就像官方说的那样——吸血鬼为兽人打开了通往精灵领土的大门——为了家人,为了土地,为了我们身后的一切,我们拿起了皮毛,锄头和武器。
第一次正面战争是在一个冬天,精灵以碾压的优势打出了一场胜利。
有人说:“在寒冷的北方,精灵几乎是无敌的。”
在那场战争发生的同时,位于领地中央的人和精灵正在庆祝他们的节日。胜利,篝火与歌声融化了那一年的寒冬,使得战争中的日子并没那么难过。
没有人会觉得这场战争会打很久,就连当年人数还众多的精灵王族都这么认为。
“兽人与魔法师联盟的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若不想腹背受敌,那必不会跟我们开战。”
——这是长老院最初的判断。
这个判断并没有成为公告,却像风一样不胫而走,散布在整个北方。没人知道一位为精灵名酒慕名而来的兽人,在听闻这个说法后,对这个判断摇头,将它判为荒谬。
他说,在海峡的对岸,信仰支持着魔法师组成的联盟。而在北方,寒冬团结了精灵和人类。
身处这样环境下的人们,无法想象和考虑到兽人内部的分裂,没有意识到攻击两方的或许不是同一批兽人。优越的内陆环境,给予了兽人一次又一次试错的成本。
于是长冬拉开了序幕。
起初,这场战争只是人们空余时间的谈资。直到几年后,工匠需要打开炉灶锻造更多的武器和用品,他拿到了和平时期很少拿到的材料。农民打开房门被征收粮食,从刚开始的10%,20%,到最后只允许留下让全家吃饱的那一部分。普通人不再追寻精灵的造物,廉价的食品店被挤破了门,大大小小的精灵商店关门歇业。人们也很少在街道上走着,无论是精灵还是人类。只有风雪落到屋檐,构成了一串白色的群房,像一道鸿沟,矗立在街道上。
没有人再将战争当做一种谈资,因为他与每个人息息相关。
……
“森林并不沉寂,拥有万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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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有一幅不寻常的地图。
它是一块狭长的石块,四角切整,雕刻着层层纹路。从正面看,这些纹路过于混乱了,深浅不一的堆积在一起,像是杂乱无章的练手品。它被放在帐篷的中央,正面着帐篷缝隙的寒风,抚摸上去甚至比雪更冰。
伊万每次碰它的时候都会戴着手套,却不是怕冷,而是怕指纹乱了那些纹路。他从帐外走进来,雪花的印记落在眼角,魔法从他眼下丛生,慢慢地渗透进石块,那些平整的纹路因此拔地而起,变成了山峦平原和低地。
伊万在空中汇聚出一块红色的魔法团,落在一座山头。魔法团触碰到山尖的那一瞬间,迅速的沿着这一点散开,弯曲扭画,落出一条分界线。
“在这里僵持不下或许对我们有好处,”他低声分析着,“这里易守难攻……但我们要利用这个深冬。”
他在这地图面前待了一上午,想了很多。战局,战术,补给的分配,后方的局势以及什么时候工匠才能做出一副不那么敏感的地图。
“哥哥。”
娜塔莎来叫他时,已经到了正午,最暖和的时候。
她的妹妹穿着薄浅的单衣,进帐篷时,头发上还沾了几滴雪。伊万想,这应该不是娜塔莉亚此刻表情不爽且严肃的原因,毕竟她喜欢雪,喜欢篝火,也喜欢沉默。
她会默默的等待每一个寒冬。
“你又和人类吵架了吗?”伊万问。
“……”
娜塔莎躲开了视线。
“你忘了冬妮娅的话。”伊万陈述着。
娜塔莎这次没有躲开,而是直直的看着他,每当这时候伊万都会更害怕她几分,娜塔莎总会盯着他问出难以回答的问题。
“你支持冬妮娅的想法吗?”她盯着他,“认为我们该与人类和平相处。”
“我们已经和他们相处了上千年。”
“这不是答案。”
如果一定要选最怕的三样东西,伊万会选择——刚睡醒的安娜,有夺权心思的冬妮娅和开始认真的娜塔莎。
不过综合来说应该还是最后那个最可怕一些,毕竟前两个一个耗力一个耗神,最后这个认真稍微不注意就会转成犯轴。遥想当年冬妮娅笑着开了一个“娜塔莎可以和万尼亚结婚,这样就能永远在一起了”的玩笑,让娜塔莎记住了,人孩子不仅记住了还去查了可行性,追着他缠了好几十年,又耗神又耗力,堪称伊万祖宗级的童年阴影。
最后,他对着娜塔莎那双眼睛,只能摇头:“我不知道。”
“我现在只能顾到前线,”伊万脱下一只手套,身后的地图发着淡淡的魔法光,“万尼亚没心力去想精灵和人类的问题。”
“……”
娜塔莎望着还在下的雪,在没有打仗的时候,军队里很容易分辨出精灵和人类。精灵不怕寒冷,踏雪无痕,适合在雪原生存,而人类则脆弱许多,无论是普通人还是魔法师,会披着比精灵厚得多的毛皮。
也正因如此,战争前期,军队里几乎看不到人类,他们对比起兽人来说太脆弱,又不畏寒,而精灵会趁着雪最浓的时候发起反攻,人类跟不上。少数能看到的人类还是魔法师,他们用魔法对精灵进行支援,也不会上正面战场。
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娜塔莎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军队里的人类多了起来,他们跟着精灵学格斗技巧,学战术,学听指令,渐渐代替了很多职位。说讨厌……娜塔莎并不讨厌他们,她虽然不像冬妮娅那样对人类有好感,却也尊重各种各样的生命。她对人类比对精灵严格,她经常对人类说“如果不好好学,那只有死路一条”。刚开始,人类害怕她,不敢跟她争辩……现在她却几乎每天都要跟人类吵一架。
今天,一位猎户让她哑口无言——
“我们不管怎么学,我们在战场上依旧无法变成精灵,”他抓着一只箭放在娜塔莎面前,那是他常用的武器,“一支箭不一定能杀死一只精灵,你们有强大的□□,治愈的魔法,可能甚至不用救治,你们自己就可以让自己痊愈。”
他苍老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娜塔莎:“但它够杀死一个人,特别是在寒冬。”
人类的生命太脆弱,娜塔莎无法改变,所以她也无法回答猎人的问题,只能古板地回复:“如果你们被救走,精灵的魔法可以让你活下来。”
猎户笑了:“可是战场上谁也管不了我们。”
“……”
后来她没去训练人类,她一直在想猎户的话,直到……
“是发生了什么吗?”伊万问了,这个妹妹他怕过,躲过,却也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他是了解她的,“你平常不会问这个。”
“……”
如果只是吵架,她确实不会问,精灵在军队中和人类的关系本就不算好,两个不同的种族,在同一场战争,站在不同的视角面对死亡,争吵是人之常情。只有今天,只有刚刚……
娜塔莎依旧望着风雪,少女轻声唱起了一段旋律。她的声音没有风雪大,传不到更远的地方。她唱的不是人类的语言,不远处的人类只是稍稍抬了一下头,而路过的精灵顿了,停了,听着。他们看着娜塔莎,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应和着歌声,祈祷……哀悼。
这首歌出自战争开始前的最后一任精灵王,是战场的挽歌。
军队里的每个精灵都会唱,在前线,没有人有条件举办葬礼,他们将血和土地混合,用歌声宽慰英灵。
伊万的眼睛颤了颤,他放缓声音,又问了一遍:“发生了什么?”
“我得到了一份迟来的信息,”娜塔莎垂着眼,“一份有关我们前一场战斗的战报,在今天早上,飞鸟族情报员给我的。”
“我不敢保证我们得到了它可以反败为胜,但是我可以保证,如果拥有它,我们不会拥有这么残酷的损失。”
娜塔莎在哀伤,这位倔强的女孩永远不肯让人看到她眼里的脆弱,所以她难过的时候总低着头。
伊万不会安慰,那是冬妮娅的长处,他只能问:“为什么会迟……”
“飞鸟小姐给我送完消息……去世了,”娜塔莎说,“她跟我说,他们在路上被袭击,迟了好几天。”
“……”
细想娜塔莎这几分钟的反常,凶手是谁已经呼之欲出,但伊万什么也没说。
“现在不能下结论,”他将魔法消散,让地图再次落为平面,精灵脱下另一只手套,呢喃着,“我让冬妮……不,不能让冬妮娅姐姐去查。”
他长出一口气。
“那就只能拜托安娜和……”
……
“维克多?”
安娜在书架间快步走着,脚步声顿顿作响,以示主人的不满。
她往看书区探头。
“维克多?”
又转头上了二楼。
“维克多!”
最后,安娜站在查书手册旁,微笑着,对着图书馆大厅歪头:“维克多……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去找伊万告状。”
“……”
半分钟后,二楼深处探出了一个黑色的脑袋,维克多整个人躲在书架后面,只露出半双红色眼睛:“姐姐……”
“我,还,以,为你不想出来了呢~”
安娜快步走向前,拖地的礼裙摩擦着地板,发出的声响更有几分压迫感。维克多不自觉往里面缩了一下,想起安娜的威胁,又强迫自己探出头。
安娜靠近了,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维克多的额头:“继任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难道你还在排斥吗?”
“……&@*%”
“我知道你刚开始排斥是因为你以为伊万牺牲了,”安娜掐着最甜腻的声音,谈话间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可是我不都跟你解释清楚了吗?”
“%*&”
“人多不是理由哦~除了我和冬妮娅,长老院的人也是必须在的,这是传统。”
看着试图再次张口的维克多,安娜抢先道:“请大声说话呢~我亲爱的弟弟。”
“……”
“我只会待半天。”维克多缩。
“如果你想早点结束,那就应该早点开始。”
“那衣服我不会穿。”维克多再缩。
“用魔法直接套,看了这么多书,难道连这个魔法都不会吗?”
“……”
维克多不可能不会,他在排斥,像小时候不愿出门一样。在冰雪的北方,所有人表达情绪都很内敛,哪怕是精灵,维克多是最自闭的那一个。自他能跑能跳能用魔法开始,安娜就不会在大厅或者客厅见到他,除非她和伊万主动去叫。
精灵王族以实力为尊,维克多年龄小,能力却远超伊万,他本该在伊万之前好几名继承王位的。可是这小家伙把他的所有能力都用在了捉迷藏,精灵不需要这样的王,于是他排到了最后。
思即此,安娜皱着眉,开始想。想那千米之外的战场,想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胞兄,和她那性格乖张的小妹妹——她们小时候经常捉弄伊万,把这个据称这一代最恐怖的精灵王族吓得哭了出来。后来她想的东西变近了,也变多了,她想到跋山涉水回家的冬妮娅,路边萧条的街道,冬季动物的沉寂。
最后,她看着面前的维克多,下定了决心。
“如果你实在不想处理政务……”她喃喃道,“我可以帮你,一直等伊万他们回来。”
缩在书架后面的人似乎劫后余生,甚至心情很好地主动探出一点来。他红色的眼睛一眨一眨,让安娜想起他们小时候,维克多经常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想要的东西摆出来,无声地看着他们,也不讨要,也不恳求……最后她和伊万总会心软,后来娜塔莎也学会了这项技能,变得更难缠了一些,拉着伊万冬妮娅还有她要了很多承诺,他们也惯着这个妹妹。
“你又想要什么呢?”她的声音很轻,“我已经答应你留下了。”
意外地,维克多摇了摇头,精灵血红色的眼睛望着她,似乎望穿了她去前线的渴望:“我不需要你留下……”他从书架后面走出来,精灵比安娜高出整整一个头,理应更有压迫感的。可维克多却低着脑袋,将自己缩在一起,看上去不像伊万那般恐怖,甚至有些可怜,“但我还想和你一起看书。”
安娜闭上了眼。
冬妮娅常说:“你们惯着维克多,宠着他,由着他,让他留在了童年,像个小孩子。”
她和伊万都无所谓。他们是三生子,维克多是他们最小的弟弟,这对血脉稀薄的精灵来说堪称一个奇迹,所以他们随着他。伊万会严厉一些,有时候会拉着他出去晒晒太阳,说他再不出门就真变成小吸血鬼了,而维克多也只怕伊万。安娜则带他去看书,说他既然喜欢静,那就培养一些安静的爱好。在人类还未发明造纸术的年代,精灵的记录技术已经接近成熟,他们用魔法配合树叶树皮,姐弟两个打开就能看上一天。
维克多百年不变这样的生活,被当孩子养着,也像孩子一样发问。
安娜这时不知怎么对他,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在暖春到来时,会有机会的……”
……
由于维克多的个性,以及正处于战争时期物资紧张,这场继任仪式并没有多么盛大。在精灵的记录中,见证者是同为精灵王族的冬妮娅·阿尔洛夫斯卡娅以及安娜·布拉金斯卡娅。长老院方的代表是托里斯·罗利纳提斯。
仪式开头,冬妮娅送上了前任精灵王的遗书,宣布伊万的自愿让位,作为精灵王族一方代表,为新任精灵王的继任仪式“开幕”。后来,托里斯代表长老院诵读那万世不变的效忠宣誓与祝福,精灵的乐队奏起精灵王的乐曲。在冬妮娅和安娜的注视下,维克多披着精灵王的衣装,从长阶底部一步步走上来,坐到王的位置上。
后世,无论研究历史的专家怎么翻阅,这场仪式都再无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节俭到了离谱的程度。没有动物自发前来围观——精灵会给它们留出位置——在精灵和人类共存的时代,连人类代表都没有前来祝贺。
但就是这场如同小孩子的过家家的继任仪式……上任了在精灵历史上留下最浓墨重彩一笔的王。
……
一曲终了,维克多坐在王座上,左手边是冬妮娅,右手边是安娜。
他低头。
“不许低头,”安娜从嘴缝里吐露,“皇冠会掉。”
维克多:“……”
维克多扫一眼底下前来参加的精灵和已经准备落座的托里斯,弱弱道:“它太重了。”
“用魔法托着,”冬妮娅轻声微笑,向路过的精灵先生点头致意,“注意力集中,别让别人发现我们的新精灵王连王冠都戴不好。”
维克多默默运作魔法,意欲往身边一挪。
安娜和冬妮娅同时低声呵斥:“不许动。”
维克多顿住。
安娜欠身,用私语要务的姿势在他耳边提醒:“王应该稳重,不动如山,大家可都在看着你哦~”
维克多:“……”
维克多:“……”
维克多:“……”
无聊。
维克多:“我想念伊万了。”
安娜:“我也想呢,但是他现在不能替你坐在这。”
冬妮娅:“好了,好了,维克多,别排斥这场仪式,我和安娜都在,你应该享受它。”
维克多抬起头看向她,心里似乎小小地感动了一下。
冬妮娅回望微笑:“哎呀,毕竟抛头露面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以后你要面对成山的事务,可不能偷懒了哦。”
维克多:“……”
都是坏人。
维克多像雕像一样坐在那里,不常在人前露面的他远没有什么威望,攀谈的人大多为冬妮娅和安娜而来,后来,他们更多地走向冬妮娅。女士们争先恐后地围着她,她们很年轻——精灵几乎都很年轻,除非自己不愿意留在年轻时候——眉眼间却充满了担忧。
他听不清她们谈了什么,只听到几句断断续续的“前线……”“儿子……”和“我的女儿……”。
最后,冬妮娅简直精疲力尽了,看着天色,安娜顺势赶走了大部分人。只剩下托里斯,他还低着头,持着长老的权杖,在一旁等候。
“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安娜怎么也赶不走他,“托里斯,你该回去了。”
托里斯抬头,他的视线匆匆略过王座,俯身道:“我有事禀报,陛下。人类的魔法师在向我们抗议,说这场仪式隔开了人类,是精灵对人类的轻视。”
“……”
冬妮娅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维克多,后者没什么表情变化,好像还没从放空的思维里回过神,她也不知道这位新精灵王对人类的看法。而维克多一边的安娜已经不可避免地皱了眉,应付了一天的仪式,这位脾气本来就不算好的女战士已经明显有些不耐烦,颇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果然,她用那甜腻的声音开口:“我记得我们给人类代表寄过信,可一封回信都没收到呢~”
“这正是矛盾所在,殿下,”托里斯抓着权杖,“他们称没有收到信件。”
“这途中应该出了问题,”冬妮娅往前一站,避免矛盾的加剧,“我去跟他们谈。”
冬妮娅离开了,她的脚步声在空荡的礼堂里回响,很久之后才完全消失。
顷刻后,维克多突然抬头,将国王的权杖和皇冠往旁边一丢,用魔法浮着。他像是终于从出神的状态走出来,进一步将披风和外套脱下,他像解脱了一般,晃晃脑袋,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
“不应该这么随意,维克多。”安娜这么说,却没有阻拦,而是居高临下地望着托里斯。
托里斯不自觉颤抖了一下,识相地开口:“没这回事,殿下。仪式已经结束,随意一下是很正常的。”
他害怕着,却还是没有动,让安娜本来不好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正当她思考该用什么说法让托里斯滚蛋,她好在出发前再跟维克多说几句话的时候,一只飞鸟从窗户外直冲进来。
“嗯?”安娜眉头舒展开,她用手臂接住落下的飞鸟,歪头,“小家伙,你来参加维克多的继任仪式吗?已经结束了。”
飞鸟扑扇了两下翅膀,绕着她的手臂飞到精灵的肩膀上。它随身携带的魔法在于这时爆发,猝不及防地将安娜整个人都围在里面,形成一个与外界隔开的结界,把维克多和托里斯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维克多趴在王座上,血红色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她们,他感受着空气中的魔法流动,眼睛一亮:“……伊万?”
等到结界消失,安娜从里面走出来。维克多发现她的心情好像比刚才更糟,他猜测是伊万让她生气了,因为什么?战局吗?应该不是,不然她会急不可耐。伊万有危险?应该也不是,看结界的强度至少没有失去作战能力。或者是是娜塔莎……
他试探性地开口:“你要出发了吗,姐姐?”
安娜看着他,摇头:“不,维克多,我会留一段时间……”她看上去有些恍惚,又很快下定了决心,“对,一段时间,但我仍旧可能会走,到时候我应该不会跟你打招呼。”
维克多又往下缩了一点,他垂下眼,瞳里沉下的神情代表他莫名地生气了。托里斯精准地捕捉到这个讯息,他握着权杖进退不是,心里苦命自己昨天三个人抽签的破手气,不然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而这一切,在维克多开口前,思绪混乱的安娜都没有发现。
“你去打仗,也应该跟王说一声。”
安娜这才回过神,不解地低头看他。托里斯发现维克多刚起来的气焰被这一眼盯得烟消云散,精灵偷偷伸出的腿代表他不仅没了脾气,似乎还想逃跑。
然而安娜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没好气得连跨两步:“维克多……”她提起一只脚往前踏,堵住维克多逃跑的后路,“出息了啊。”安娜一手提起他的耳朵,“学会用王的身份压我,嗯?”
“姐姐……”维克多整个人缩成了一个团,水灵灵的眼睛委屈地望着她,跟她讨饶。
这样的情形在过去发生了无数次,无论是伊万还是她,一旦逮到维克多犯错,他都是这幅模样,特别是伊万,维克多总是很怕他。可是安娜记得,在很遥远的过去,维克多似乎是不怕伊万的,他学习什么都比伊万快,还怂恿着娜塔莎把伊万吓得够呛。直到某一天,他突然沉寂下来,开始神出鬼没地躲藏,他不容易被他们逮到,却像现在一样,被她抓住了不会跑。
“你老是这样,积极犯错,”安娜松开手,“但从不认错。”
维克多不语,维克多微笑。
安娜叹气:“都是伊万惯的。”
托里斯:“……”你俩惯的。
“我现在有要务跟王密谈,”安娜抱着双臂,她从私事转到公事的速度如此之快,唯一不变的是万年不差的压迫感,“此事事关重大,长老院也不宜在场。”
“我不怀疑您的话,殿下,”托里斯恭敬地低头,“可是长老院还有一项物品,需要单独跟王交接,或许您忘了这一环节。”
安娜顿了一下,好像在回忆和权衡利弊。最后,她抬步下楼,等踏上最后一阶台阶,一直沉默的维克多开口了。
“姐姐……”他说话时还在思考,斟酌着语句,“你有想过……精灵和人类分开吗?”
“什么?”
下楼的脚步紧急顿住,安娜转身,这样的她是完全背对着托里斯的,没发现一直试图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长老听闻这句话后,近乎是惊愕地抬了一下头。
“我之前在图书馆看到一本童话,”维克多面色不变,“它的设定是只有精灵的社会,”他点头,“很有趣哦,是一个很不错的故事。”
“……”
“看来我也要抽空去图书馆看看了,”安娜闭上眼,轻笑了一下,“这几年多了很多有趣的书。”
维克多没有应声,他就沉默地看着安娜,似乎在责备她的顾左右而言他,也似乎是在探究着什么,但目光还是清澈的。安娜无法从中感受到恶意,也谈不上避开,他们只能这样对视着,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垒。
“……没有。”
最后,安娜的笑容渐渐褪下去,浅紫色的眼睛盈上了几分迷茫。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心,无意识地一抓一合,感受飞鸟余下的温度。
“我怎么会想过……”
哪怕伊万的猜测是真的,哪怕我查出了什么……
安娜又闭上眼,从小主导的直觉在叫嚣着,替她连上断错的因果。她意识到那一封信或许会改变一切,它会打破冰层,掀起波涛,而他们绝不会选择漠视。
于是,等她再次睁眼看维克多时,精灵眼里的迷茫转化成了哀伤。
“我们身处同一片土地,我们纠缠太久了,即使对彼此犯下错误,我们也无法分离……”
……
“她动摇了,”安娜离开后,维克多托着脑袋,“你不觉得吗?”
“……”
“哥哥到底跟她说了什么事呢?那一定是极大的事情,才会让她的立场发生变化。”
“……”
没有得到回应,维克多这才将注意力分到站在下面的人:“怎么?”
“陛下……”托里斯一只手撑着权杖,安娜不在,他便不再那么拘束,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靠在权杖上面,后怕又无奈,“我刚刚以为您想把计划告诉她。”
维克多沉默着挪开视线。
托里斯:“?”
托里斯:“……”
托里斯:“您没想告诉她,对吗?”
维克多眨眼,再眨眼,坐在王座上往后一仰,开始看大厅顶上的冰晶。
“……”
这三生子,一旦遇到什么不想提,哥哥威胁,姐姐压迫,弟弟遇事不决先装聋,分工明确,无论那个都是自我中心到极致的主。托里斯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听前任大长老劝他再深造几百年的苦口婆心,年少轻狂不懂事,嫌自己生活太平静走上了当长老的不归路。
他只能换个话题:“这不会引起安娜殿下的怀疑吗?”
“不会,”转移话题的效果立竿见影,维克多瞬间向他展示了什么叫做医学奇迹,“我从小就爱问奇怪的问题,她不会怀疑的。”
他从王座下跳下来,将脱下的衣服用魔法浮在空中,打了个响指,连同权杖一起传送消失。卸下这些沉重的包袱,他才有心情直面托里斯:“话说,进度怎么样了?”
“不太乐观,陛下,爱德华每天都在用各种方式刺激它,但它依旧沉睡着。”
“这样啊……”维克多摊手,“那继续养着吧。”
托里斯没有吭声。
维克多疑惑:“怎么?”
“您还要耗费魔力养着它吗?”托里斯握紧权杖,“我是说,那是否值得……”
“嘭”
棕发精灵的声音戛然而止。托里斯缓缓低下了头,他的耳尖发着热,攻击魔法擦过的感觉还留有余温,而罪魁祸首在这么做之后,还漫不经心地“咦”了一声。
“力气使大了,”维克多搓搓自己的指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好久没去输送魔力,维克多有点低估了自己的力量。”
他站起身,从王座上走下来,踏步的声音在空荡中引起回应。托里斯一下一下数着,听着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在应和自己加快的心跳。
最后,那声音在他面前停下了,维克多用平常疑惑的音调说:“这不像你。”
即使没有抬头,托里斯也知道维克多正用那双独特的红色眼睛打量着他……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
他说:“你不应该怀疑啊……托里斯。”
……
“不要看天,鸟儿说,那里混乱,无序,是光亦是阴影。看看地下,森林说,看盘根错节的枝条,它们纷乱而息息相关。”
————
维克多第一次见到托里斯是在两百多年前,战争还没爆发,娜塔莎刚刚诞生的时候。
精灵是一个族群的统称,而非一个王国。在几百年前,精灵族没有统一的王,以群落的形式分布在东欧各地,以生活的地区为自己的族群命名。
托里斯是海边的精灵族,距离大陆中心很远,理应是最和平的一带。
但维克多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棵白桦树下,精灵保持着微弱的呼吸,蒸腾出一片几不可查的雾气。而他身边一条道路的远处,凝固着被血浸染的雪地,断断续续地延伸到这里来,等到靠近幼小的精灵时,几乎已经看不到了,想来已经用魔法止了血。在褐色的刘海下,他渐渐地闭上了眼睛,握在手里的剑随着主人的脱力而落在厚血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若不是注意到那不断起伏的胸膛,维克多都要怀疑他已经死去了。
维克多从出生起,很多人就说他像孩子一样天真,天真到一种残忍的程度。他用他那极为罕见的血色眼睛看人时,总会带着骇人的探究,充满了堪称冷血的好奇心,像一只活过来探索世界的洋娃娃。比如现在,维克多见到托里斯的第一反应不是救治,而是疑惑。种族间时不时会发生矛盾,发生大小冲突都是常事,但精灵不应让这么小的孩子上现场,保护幼崽是所有精灵的共识。
有时候,他这样的性格会“坏心办好事”。他抱着这样的疑惑,对托里斯起了兴趣,没有像普通人一样第一反应是去叫人。而是走近他,抱着“有趣的东西不能就这么死去”的心态,用魔法给他治疗。
这是无意之中的一个正确判断,若他这时候去找人,托里斯八成撑不到他带人过来。
而他那双天生的血色眼睛,让他在精灵中成为“特殊”的同时,也在这里给了他一个“小惊喜”——托里斯回复神智后,眼神聚焦的第一时间,是拿起剑刺向他。
维克多在他不清的话语中听到了“吸血鬼”这个词,知道又引起了误会。同时,他又觉得好笑,托里斯这种状态,哪怕是真吸血鬼在他面前,他这一击也只会是白白浪费力气。
“为什么要无用功地用尽全部?”在刀刃与魔法交接时,维克多这样问。
随后,他就知道了原因。
在白桦的背后,他被挡住视线的那部分,还蜗居着一个更小的孩子。
那是托里斯举起剑的原因,是后来的菲利克斯。
……
托里斯对王族的第一份记忆来源于一束暖光。在冰天雪地的北方,精灵都喜欢用暖色调的东西,装饰、灯光、衣物都是如此。托里斯也喜欢,他觉得暖色像不会灼烧的篝火,有一种奇异的,令他安心的感觉。
于是在他醒来的那一瞬间,还未回过神的孩子甚至笑了一下,沉在疏懒的心情中。
“你醒了。”
托里斯反射性地翻起身,他拔剑几乎是和尾音同一时间落定,金属和冰块碰撞的一瞬间迸发出刺耳的声音。控制冰的精灵反应不俗,他疑惑着,也带着被冒犯的愤怒,他双手一压,头顶提供光源的冰晶随即落下,尖锐的顶端刺透血肉,一瞬间浸染了布料。托里斯闷哼了一声,将喊叫咬进喉咙里。
“你这是第二次向我拔剑了。”
托里斯闻声,视线再一次和那一片血红色撞上。维克多不愉地看着他,不对,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他被钉在床上的手臂,不对……是在看床上浸染的血迹。
托里斯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血族语)
维克多没有回应,自顾自地嘟囔着:“弄脏了,又要被姐姐骂了……”(精灵语)
“不对,”精灵思考了几秒,“离他们回家还有一段时间,我只要在这段时间处理好这件事就行了。”
思即此,他向对他疑惑又防备的托里斯歪头:“你很平庸,平庸到这种时候都不肯动动脑子。”(精灵语)
“你是……”托里斯抬起仅仅能动的头,疑问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没见过你这样的精灵。”
维克多蹲在他床边,不管托里斯疼地吸气,一下一下拔出他身上的冰晶:“即使不是精灵,救了你和你那个小不点的也不会是坏人。”
“菲利克斯!”托里斯猛抬头,“他在哪?”
维克多不语,他对着床轻轻默念咒语。一次不成,再试,还是不成。
他烦躁地挠头:“教我清洁魔法的老师应该拖出去开除。”
“……”
“我来吧。”托里斯默念着,咒语在精灵的声音中流淌,魔法承载起和布料黏在一起的血迹,将它们脱离,消失。那浸染开的污渍顷刻间干净如初。
维克多高兴了,他眉眼一弯:“那治疗你应该也可以自己来吧。”
托里斯耷拉着两只满手伤口的手臂,盯着他不语。再慢一些,还未干涸的伤口又将让这里沾染血迹,这是维克多不愿意看到的。
于是,他难得动用了自己生锈的共情系统,明白了托里斯所想:“小金毛就在隔壁的房间。”
……
在托里斯给昏迷中菲利克斯倒水时,安娜和伊万回到家中,他们那时已经是少年的模样,在同年龄的精灵中也算得上高挑。这便显得跟在他们身后被牵着当挂件的小精灵过于小巧,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这是托里斯第一次和三生子见面,也是他第一次认识娜塔莎。
“嗯?醒了呀~”
伊万摘下背上的弓箭,身上冒着从外面带来的寒气。他绕着托里斯转了两圈,一点也不掩饰他对托里斯的好奇。
平心而论,这样的视线最开始并没有让托里斯觉得多难受。直到伊万开口。
“是万尼亚治疗你的哦,”精灵双手一拍,愉悦地歪头,“你的命是我们救的,那你就是我们的东西了。”
那跟着进来的小精灵似乎瞪了他一眼,缓缓补充:“但是哥哥是我的。”
“……”
即使到了四千年后的现代,托里斯仍旧觉得,这四位,他当初只害怕伊万和安娜,却不怕维克多和娜塔莎,问题肯定且一定出在他们第一次见面。
维克多古怪,但明显只是一个被惯坏不知善恶自我中心的小孩。说来命苦,这样的人他遇到的多了去,其中一个还躺在床上昏迷。而伊万无论怎么做,都能让人从他的天真中感受到一股恐惧——
“你们现在也走不了,就成为万尼亚的朋友吧~”
——就像是学会用掠夺满足自己的孩子。
托里斯摁住自己发抖的手:“我得回家……”
“……家?”娜塔莎将长矛放在一边,“如果你说的是那片海的话,”她垂下眼,落寞着,“……海边的精灵……几乎全灭了。”
不等托里斯从惊愕中回神,安娜一步步越过伫立的他,轻轻掖实菲利克斯撬开的被角。
“而且……”她收回手,“你带着他能去哪呢?”
“一个吸血鬼和精灵的混血,能去哪呢……”
“当”
手镯和剑刃抵在一起,安娜甚至没有皱眉,另一只手握紧托里斯的手腕,迅速地从他腋下穿过去,在动作中转了个身,摁住他的后颈。她直接卸了托里斯的力,精灵脱手的剑被伊万托在空中,这一系列动作下来,甚至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
“你打不过我的哦,”安娜摩挲着他因为呼吸起伏的背脊,“为什么这么害怕我们?”
“因为我们发现了你朋友的秘密?”她分析着,“还是我们的强大让你害怕了?或者……”她瞅瞅周围的三个人,“就连精灵王族的地盘也不能让你感觉到安心吗?”
托里斯突然不挣扎了,他终于从精神未定中稳住神情,抬头看他们:“精灵……王族?”
安娜点点头,在这个装了六个人显得有些拥挤的房间,四片雪花同时浮现。
“……我告诉你们。”
……
菲利克斯是托里斯在战场上捡到的。
若论非人类的战争,只有远古时期那一场非人类战争称得上规模,牵扯到了兽人,精灵,吸血鬼……以及刚刚兴起的魔法师联盟。这场战争的结果几乎是跨世纪的,改变了世界后来几千年的格局,足以在每个种族里留下史书一行。
因那场战争过于惨烈,被后世人反复翻看琢磨。那研究盛况之空前,几乎让后来人忘了,在此之前,各族之间的冲突交流也是接连不断,在大陆上造成诸多惨案……也诞生了难以想象的存在。
比如,菲利克斯。
托里斯最开始没有认出他的混血身份,吸血鬼天生被精灵的净化能力所灼烧,两族几乎生来就是死敌。而在两方拔剑相对,精灵生育能力低下的情况下,很难想象有精灵和吸血鬼能跨过这么多难处,诞生下一个后代。
托里斯第一次见到菲利克斯,是在战场边缘的雪堆上,他蜷缩在一只死去的吸血鬼旁边。托里斯将他拖出来,幼小的孩子不怕托里斯身上的净化能力,甚至在昏迷中向他这里缩了又缩。于是,托里斯以为他是精灵战场上走丢的幼崽,将他从战场上带回了家。
一开始,菲利克斯隐藏得很好。他在醒来后,聪明地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一边闹腾,一边在周围的邻居里来回串门,将所有人都混了个面熟。他将自己放在所有人面前,没有人会怀疑敢于站在聚光灯下的人。很快,从街头到巷尾,托里斯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能叫上菲利克斯的名字。
托里斯也很快发现,他带回来的这个孩子,性格是个纯粹的小魔王,天天整出一些新花样,给他打个措手不及。然而,这个小魔王也轻快,天真,像一朵新开的花,处处散发他的气息,将活力与生机充斥托里斯的生活,惹得人操心又愉悦。他便对这个孩子,哄着宠着纵容着,共同度过了一个寒冬。
精灵以季节记事,寒冬过后,便是真相苏醒的深春。
问题出在菲利克斯的魔法课。
精灵到一定年龄就会被族群里的大人教授魔法,菲利克斯本来远不到那个年龄。但托里斯估摸着,从战场上下来的孩子更应学习一些防身的手段,便想自己教菲利克斯魔法。
但菲利克斯对学习魔法这件事意外地排斥,找到机会就逃课,不然就在托里斯教他时顾左右而言他,因他平时性子就顽劣,托里斯头疼了很久,才意识到他的抗拒。
托里斯想不通他为何排斥魔法课,魔法对于精灵,就如同利爪之于猛兽,是生存需要的手段。
于是怀疑埋下了种子,在家里生根发芽——
托里斯开始处处留心。他发现,菲利克斯几乎天天白天都会出去玩,到黄昏才会回家。而这样的状态持续两到三天后,菲利克斯会抽出一天,将自己关在房里面,说自己闭关创作菲利克斯大人的佳作。在那一天后,他也确实会拿出自己锻造的一些小玩意儿给托里斯看。
再他又一次这样做后,托里斯数着秒数,在半个小时后在趴在门口,偷偷听屋里的动静。他从均匀的呼吸和翻身动静中判断菲利克斯并没有在锻造什么,而是睡了一整天。这当真奇怪,就好像……和其他精灵一样白天出门几天,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第二份不对劲来自于日常。精灵有与万物沟通的能力,与他们关系最好的是飞鸟一类,因为人类和精灵都不以它们为食。而每当托里斯拜托落在窗口的飞鸟帮忙送信时,菲利克斯总会离得远远的。托里斯唤他来认识一下这里的飞鸟,菲利克斯会向他吐舌,说才不要,自己要出去玩了。
——所有平常不可查的细节都汹涌到托里斯的面前。
它们像毛线头一样,被托里斯耐心地扯着,理着,落出一条路,带领精灵看到躲在纷乱线索中央的人。
那一天也很快到了。
那是一个月亮高挂的夜晚,托里斯躺在床上,手指轻轻敲打着床面,和另一个房间的动静刚好应和。他睁着眼睛,听菲利克斯推开窗户,似乎是从那一跃而下,却没有发出什么动静。
他立马翻身起来,在月光下,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寂静的夜里,那不规律的,狂风暴雨一般的鼓点,不断捣乱他的心神。托里斯在床沿边坐了很久,将纷乱的思绪摁下,他粗喘着,直到听到飞鸟展翅的声音,才回过神,吞了一口唾沫,将愧疚与恐惧一并咽回喉咙。
他知道,他做了错事,让飞鸟替他监视他的朋友。现在他知道菲利克斯在哪,床边啄自己羽毛的飞鸟会告诉他地方。
但是,真的该做吗?
托里斯打开房间门,只看到月光下的一片银色,落在他早晨与菲利克斯一起吃早饭的桌上。
他知道,今晚或许会发现什么,也或许一无所获,但是,但是……
托里斯离开了家,他的飞鸟在他头顶盘旋。
若真的发现了什么,他们的关系定会发生变化。
托里斯走着,跟着飞鸟带领的路,很快,走变成快走,快走又成了跑。他被带到了村外的一片桦林里。
那一晚很吵,托里斯记得耳边烈烈响彻的风声,记得自己狂放的心跳声。飞鸟在他头顶叫嚷,他踩着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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