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定,百废待兴。
魏严和李太傅一倒,朝中武有谢征,文臣里却还没个能挑大梁的,陶太傅只得暂且又回朝中领了职,只等有后辈中有能担此任的了,便辞官继续过他闲云野鹤的生活去。
素有“河间一贤”之名的公孙鄞,也破了不得入仕的族规,进了翰林院,加封少师,为天子讲学。
李、魏二人在朝中的党羽自然逃脱不了一场迟来的问罪,贬谪的贬谪,下狱的下狱,有摄政王撑腰,幼帝的底气足得很,继位不到一年,便将整个朝堂洗牌了一遍。
朝中空出许多职位来,为了补这些缺,早些年因在朝中未曾站队被孤立外调的臣子,此番终得以重用,政绩平平但无过且资历深厚的,也暂且升上去顶被调走的州府职缺。
但这一番升迁,各地州府衙署空出的缺,终还是要人去填。这年的科举,除了正科,幼帝便还另开了恩科,故此,从年初涌入京城的考生,便已如过江之卿一般,整个京城的客栈都人满为患。
三月里摄政王和怀化大将军的大婚压过了民间议论科举的热潮,等到四月放榜时,关于此届科举考试的结果和考题的议论声,才又鼎沸起来。
放榜的鼓楼外,当日挤得水泄不通,自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十年寒窗终得中榜的,当场喜极而泣的有,发现名落孙山,如丧考妣的也有。
不少富商之家便命家中小厮在放榜的街口盯着,但见那年轻俊俏又红光满面的后生,必知是中了榜的,当即上前去将人架到边上的茶楼酒肆,意图同自家闺女撮合成一段良缘。
民间对此等现象还有个戏称,名曰“榜下捉婿”。
一着半旧靛花蓝长袍的青年男子挤在人群中,将贴在墙上的杏榜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如此几番后,也没能在榜上瞧见自己的名字,面上渐渐透出了灰败之色,整个人都颓然了下去,失魂落魄地被其余看榜的人挤到了外围去。
“宋兄!”站在街角处的一青年认出了那蓝袍青年,热络地朝他一挥手。
那蓝袍青年正是宋砚,他勉强扯了下唇角,冲着唤他的青年一揖:“吴兄。”
那青年一见宋砚这副脸色,便知他此番又是落榜了,宽慰道:“宋兄莫要沮丧,宋兄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已不知得了多少人的艳羡,寻常人考这科举,考上个几十载的都有,且说我那叔父,落榜了十一回,幸得今年赶上了恩科,终得谋个一官半职。”
他秋闱落榜了,如今还只是一秀才,今日是替自己叔父来
看这杏榜的。
宋砚闻言
那青年人年岁同宋砚相仿但到底家中尚有薄资又有个考了十一回的叔父在前他对科举落榜倒很是看得开只不过同宋砚做了两三年的好友知晓宋砚家境同宋砚一道往回走时忍不住问:“宋兄接下来作何打算?”
宋砚面上划过一抹难堪只说:“家母已逝族中也再没个亲眷我大抵还是会留在京中去某位贵人府上做个西席或客卿暂求个栖身之所等三年后再考。”
他在清平县那小地方处处受人追捧又得县令青眼自以为已是人中龙凤来了京城方知遍地显贵花街柳巷随便扔下个酒坛子能砸到几个怀才不遇买醉的仕子。
当真应了当年樊长玉的赘婿那句“北雁南飞遍地凤凰难下足”。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在这金鳞遍地的大胤国都实在是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身上那点他中举后乡绅们送的银钱以及县令资助的上京路费在富家子弟跟前也还不够人家那一身行头。
进京的第一年宋砚当真如只误进了凤凰窝里的山鸡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被人看轻。那种伴随了他整个少年至青年时期的卑贱感在他考上举人后明明已远去进京后又如蛆附骨一般回来了。
从前他在县学读书时就竭力隐藏自己是靠着同一屠户女订下婚约才得屠户一家资助上学的事。
后来到了京城为了同名士们结交也得努力掩去自己那满身寒酸跟着附庸风雅参加各式各样的诗会。
像他这般毫无根基的仕子在京中唯有得某位达官贵人的赏识将来的路才可平坦些而其中最牢固的关系莫过于姻亲。
为了让京中的达官显贵们知道自己这号人物他得先在各类诗会中崭露头角再于会试中榜上有名才能尽快收到橄榄枝而不是被一些不入流的富商于榜下“捉”婿捉走。
他为了往上爬十年日夜寒窗苦读又费尽心机去经营各项于自己有利的关系他万不准自己在科举考场上失利的可有时候人算就是不如天算。
那年科考的前几天清平县被山匪劫杀的消息传到京中得知母亲和县令一家亦惨死途中他大受打击科举场上失利终是名落孙山。
知晓其中原委后一众来了京城后结交的好友倒是替他惋惜觉得他肯定是能考上的只是家母惨遭横祸这才乱了心神三年后再考必能中榜。
谁料今年再考,依旧是名落孙山。
宋砚光是想想回头还得面对接济自己两三载的那些好友,面上就躁得慌。
昔年能以家母之死做开脱,今年的科考失利呢?
他当然知道让自己在考场上心神不宁的是三月里摄政王和怀化大将军的那场大婚,昔年他觉着会阻他仕途的女子,终成了他渴望不可及的存在,连摄政王都不介意她曾有过夫婿,请旨要娶她。
自己当年的退婚,当真是成了桩莫大的笑话。
可谁又看得到后来之事呢?
他只是不愿再过苦日子,不愿母亲再低声下气、处处讨好别人,想有一番大作为。
总角之谊他是记得的,但正是记得,每每看到樊长玉那张明媚的笑脸,他想起的便是母亲的伏低做小,得了樊家接济的一碗饭菜,都得把那对夫妇夸得跟菩萨在世一般。
还有旁人的指指点点,什么他们宋家说得好听是读书人家,还不是靠着樊屠户一家才揭得开锅,读什么书,不若入赘给樊家得了。
那些背地里的挖苦和讥讽,宋砚记了很多年,但他什么也不能说,有时候他甚至是恨樊家的。
恨樊家假惺惺一番接济,便让他和母亲被这份所谓的恩情套得死死的。
樊家凭什么接济他,还不是在赌他将来能有作为?那是伪善!
樊长玉说愿同自己解除婚约,她是不知道这婚约一旦解除,他就得背上个忘恩负义的名声吗?他拿什么同她解除?
最后樊家夫妇身死,樊长玉姐妹被逼得几乎快连家宅都守不住时,他心中其实有份隐晦的快意的。
这一生,总是他在处处仰望她,讨好她,她被逼到无路可走时,是不是就能放下那一身骄傲和倔强,也来求求他?
他一直在等,最后却只等来了她招赘的消息……
她的骨头,终是宁可直挺挺折断下去,也不肯向他低一次头。
四月的天,不久才下过一场春雨。
宋砚晦暗又有些自嘲地陷在了从前的记忆中,没留意街上的车马,幸得被他边上的青年拉了一把,才没撞上迎面驶来一辆马车。
饶是如此,还是被那马车溅了一身的泥点子,驾车的车夫见他衣袍褴褛,又全无高中的喜色,料定他是个穷酸书生,朝着他狠狠啐了一口:“眼瞎了不成?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宋砚边上的青年倒是想替他鸣不平,宋砚见那马车富贵,拦下了好友,只说:“瞧着应是富贵人
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那青年这才悻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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