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做梦。
衣服落在地上,所有的视线便都朦胧起来,那双宽大炙热的手掌掐着她的腰。
冰冷的皮肉被灼热的手心所禁锢,热得她甚至看不清面前之人的样子,只能用指尖感受到他紧绷肩膀上的薄汗。
她潜意识里觉得不能继续下去,便伸手去抓这人耸动的肩颈,可这一下,却让她摸到了一个破碎的香囊。
一直俯卧在她耳侧的男人突然扭头,滚烫的气息落在耳廓处。
“团团。”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缠绵,好似能唤醒内心深处的悸动,悱恻而深情,可随后那声音倏地冷冽阴沉下来,宛若带着锐利刀锋。
“你为什么要跑。”
愤怒的质问声幽恨不甘,裹挟着干燥的北风,强烈而直接地闯入她的大脑,直击她的灵魂。
那人的一只手死死按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是紧紧桎梏着她,随后猛得一下咬住她的耳垂,疼得她的视线突然清晰起来。
剧痛带来的是宛若睡梦中的一脚踩空的抽搐,可那人却在天翻地覆中都不愿松手,只是带着她坠落永不见天日的深渊。
温月明心跳加快到近乎窒息。
就在此刻,一直紧闭的佛堂大门倏地被打开。
亮堂的光透过细缝斜照在正中的玉菩萨脸上,悲天悯人的菩萨高高在上地注视着堂内的一切,无悲无喜,不动声色。
“姑娘。”大门很快被再一次关上,丫鬟花色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脸上带出一丝笑意,“好消息,终于下雪了……娘娘,娘娘怎么都是汗?”
内殿格外安静,依稀能听见北风在窗边擦过的声音。
花色快走走近,沉木座屏后的层层白纱在细弱的风中被微微掀了起来,沉香山水座屏后露出的一截素色裙摆。
只见内间胡床上仰面躺着一位绝色女子,霞映澄塘的光润玉颜,即使并未睁开眼,但也能想象其顾盼生辉间,足以撩人心怀。
此人正是周炎帝最宠爱的妃子之一,温月明。
此刻她乌发散落在两侧,赛雪欺霜的脸颊上眉似远山黛,唇如朱砂红,身上那件素白的敬衣看似简单,可在满殿烛光下,却又好似有金光流动,水波暗涌。
那双细长的眉微微皱起,云鬓不知不觉便汗水浸湿,整个人露出古怪的痛苦模样,菱唇不知不觉溢出一声呻/吟。
一侧的乌金镂空的三足鸟暖炉在微暗的屋内飘出缕缕白烟,朦胧了佛堂上白玉菩萨慈悲的面容,也让温月明蒙上一层淡淡的虚烟。
花色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把人推醒:“娘娘,娘娘快醒醒。”
温月明自喘/息中睁开眼,盯着头顶雕梁画柱的穹顶,最后缓缓缩在一起,似乎想要抵抗那股奔腾而来的战栗。
“娘娘又做噩梦了,要不要请太医令来看看,这一月来每日都做噩梦,可别熬坏了身子。”
花色替人盖好不知不觉滑落的被子,担忧说着。
温月明闭上眼,声音带着来不及散去的沙哑:“不用。”
“娘娘可要洗漱一下。”花色用帕子擦了擦她额间的冷汗,柔声问道,“晚宴也快开始了。”
温月明整个人蜷缩着,半晌没说话,如瀑布般的乌发垂落在身侧,越发显得侧脸莹白如玉,唇色雪白。
耳垂间似乎真的还带着血腥的剧痛,她眉心微微蹙起,沉默倔强地对抗着这个疼痛。
殿内沉默了半盏茶的时间,这才听到温月明再一次开口。
“更衣。”
温热的水没过肩颈,温月明这才觉得自己终于自那个古怪荒诞的梦中醒来。
“你刚才说什么?”沐浴后的温月明脸色恢复如常,穿了一身白色寝衣坐在铜镜前,随口问道。
花色给她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终于下雪了,圣人大喜,刚下旨要求大办今日大宴,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入宫赴宴。”
温月明微微抬了抬眸,这才发现窗外格外的白亮,花色顺势给她推开木窗,拉下纱窗来挡风。
“娘娘替圣人潜心礼佛一月,也算功德一件。”花色替她擦干头发,随口说着,“圣人必定更加看重娘娘。”
温月明抬眸看着窗外的大雪,雪花纷纷而下,银装素裹,枝头花开,游廊下的丫鬟们脸上皆弥漫着喜色。
“总算不用跟着去泰山。”
她盯着庭院中已经堆起的一层积雪,打了一个哈欠,说话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随意,没有半分恭敬虔诚之意。
大周今年入冬至今都没有落过一场雪,今夏只下了几场雨,闹了旱灾,秋日又闹了蝗灾,粮食颗粒无收。
民间如今起义四起,两月前北边的大魏借机也打了过来,西北再一次陷入乱战。
圣人再醉生梦死也回过神来,自温柔乡中扔出一道圣旨,措辞严厉,龙威震怒。
——年前若不下雪,便亲上泰山下罪己诏。
幸而惊险之际,传来一个好消息,七年没有动静的太子打败了来势汹汹的大魏。
这战不仅遏制了大魏的进攻,更震慑了大周国内的起/义。
一箭双雕,举国大喜,也算冲淡了圣人的怒火。
温月明就是在这个关口开始做那梦,顺势替圣人闭门礼佛一月,避开这波是非。
如今,太子大胜回朝,圣人定在今夜举办大宴。
“西北一战的捷报中,首功给了太子,娘娘潜心礼佛不知这几日宫内宫外都热闹得很,太子也是奇怪,晚上就是宴会,到现在了还不见身影。”
花色突然注意到看着温月明的脸色,犹豫问着:“娘娘怎么了?”
“听着不想好事。”
——自从得知太子回京的消息,她便开始古怪地日日做那梦,自然开始无端迁怒太子。
花色/欲言又止,可到底没有说话。
“大宴还有两个时辰,去外面走走吧。”
冷风把她心底最后一丝燥热吹走,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自己披上外衣,起身朝着外间走去。
长长的衣袖拖在身后,腰间只系着一个彩编花结,纤腰袅袅,简单直白,偏在几步疏懒随意的动作中透出一点漫不经心的妩媚。
“这次办宴的太监是云贵妃的人,娘娘到时注意一点。”
“云贵妃三日前打了一个新受宠的章御女,三个月的身孕没保住,在內宫闹出不小风波。”
花色说着宫内的消息,温月明懒懒听着,最后笑说着。
“容云的眼界就是太窄了。”
花色跟在身侧欲言又止,最后嘴角微动,忍不住想要开口。
“慎言。”温月明侧首,抢先一步学着她的口气沉声说着,可偏偏含着笑,拖长声音,带着浑不在意的随意。
一侧的光影落在温月明雪白的眼下肌肤处,好似一根鹤羽落了下来,浅浅一片。
只见她睨了自家丫鬟一眼,凤眸半弯,声音含在嘴里,带着一点娇滴滴的鼻音。
“我知道啦,花色姑娘。”
“娘娘知道就好。”花色一本正经地说着。
“无趣。”
花色不为所动。
温月明一出现,原本在门口静立的丫鬟便围了上来,神态娇俏,言语可爱,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前日西北大捷的战报刚到,今日长安就下起雪来,大家都说是太子打赢了大魏人,老天爷送来的福气。”
温月明冷不丁听到有人如此说道,微微抬眸,半敛着的眉眼微微上扬,目光冷清却又凌冽。
“谁说的。”
那丫鬟脸圆圆笑起来格外稚气,冷不丁被娘娘看了一眼,笑意僵在脸上。
“大家,大家都这么说的。”小丫鬟怯生生地说着。
温月明目视众人,微微一笑,脸上的清冷疏离之色紧跟着一扫而空,顿时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不可胡说,明明是圣人吃斋茹素一月才求得上天怜悯的。”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太子大胜,龙恩庇护。”
她淡淡说着。
“是啊,太子七年不回长安,如今得以回宫也是圣人恩赐,下雪可是娘娘代圣向天祈福一月的功德。”
“奴婢听闻太子之前在西北可是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怎么好端端去年就异军突起,今年还打了一个胜仗。”
不少丫鬟也跟着附和,很快把这话掀了过去。
“准备更衣吧。”温月明懒懒挥手说道。
“奴婢听说折腰殿为了今日大宴,半月前就找了尚服局的李尚宫准备新服去了。”
“还新打了一副孔雀红宝石头面。”
“还准备了新的熏香。”
小丫鬟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言辞凿凿,摩肩擦掌,势必要把娘娘打扮成仙人模样,不被隔壁折腰殿的人比下去。
他们口中的折腰殿便是当今圣人云月双姝中的另一外宠妃云贵妃,容云。
两人一个明媚如骄阳,一个冷淡如孤月,牢牢把持后宫。
温月明沉默地听着,任由她们在脸上折腾。
她已经一月不在內宫出现,今日也该盛装出席,震慑一下內宫的魑魅魍魉。
宴会在永乐宫举办,殿外寒梅占早,宫灯如昼,殿内仙乐呜咽,杯酒交盏,早已来到的大臣三两成堆,窃窃私语,议论着这场胜仗,这场大雪。
太子陆停乃是中宫先皇后所生,皇后在十二年前意外暴毙,七年前因为西北需要督军,稳固与大魏争夺多年的军心,十岁的太子奉旨离开长安,直到今日才奉诏而归。
大周当今圣上早些年也曾有过宏图大志,可惜酒色迷人,逐渐让他沉迷后宫,再无登基时的壮志雄心。
这场大宴,内侍省有心借着大雪盛景讨好万岁,极近奢侈,处处精心,充满歌功颂德之意,谁知酉时正刻开始的大宴还是出了一点意外。
——太子至今未来。
久居高位的周焱帝目光阴沉地注视着殿下之人,神色是显而易见的不虞。
“太子殿下的性子啊,这么多年都……”
右侧穿着大红色牡丹缠枝千水群的妃子轻声开口,云雾绡特有的轻薄如烟,显得肌肤如雪,乌发如云,连着娇滴滴的声音都如水一般划开。
正是盛宠多年的云贵妃。
周焱帝嘴角紧抿。
殿内鸦雀无声。
容云善解人意又说道:“不过这也怪不得殿下,这些年在外面一定是吃苦了,圣人不如等他片刻。”
“哼,分明就是记恨父皇。”右侧皇子一行中,最前面的安王率先出声附和母妃,大声嚷嚷着。
大臣们发出窸窣声,却也没人出来为太子说话,反而有几人起身要求万岁训诫太子的,甚至直言太子德不配位,请圣人另立东宫。
“也许是路上雪大呢。”谁也没想到,是圣人左侧的温月明淡淡开口截断越发放肆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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