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琉璃制的玄德牌坊就进入言良街,也就是所谓的贵人街,这里住的都是当朝三品以上的官员。
温家就在正中的位置。
之前大雪未落,天气也一直要冷不冷,整个长安世家过的和寒冬腊月没差别,一点也不敢张扬。
温夫人的生辰倒是赶巧,在大雪的第二日。
驾车的小黄门远远就能看到温家大门挂上新的红绸,新刷的红柱大漆光鲜亮丽。
“妹妹。”
马车车帘上倒映出一骑骑马的身影。
温爱,她的胞兄,十五岁考中进士进了翰林院,如今在兵部挂职,谁见了不夸一句人中龙凤。
“哥。”
温月明刚掀开一角帘子,目光还未完全看清面前之人,就看到他身侧的另外一人。
那人穿着湛蓝色长衫,外罩玄色大氅,目不斜视,脸色比冬日的风还要冻人,瞧着就不好相处,事实也确实如此。
“爹。”她懒洋洋地唤了一声:“怎的,今日特意来接我啊。”
温赴,人称温阁老,圣人亲封的文忠侯,最是君子端方的性格,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插科打诨,不务正业。
偏偏总有一人如此不识趣。
温赴侧首,细长的皱纹堆满眼角,却丝毫无损其清隽模样,浅色眸子淡淡扫了她一眼。
“不务正业,轻浮粗鲁。”
温爱心中咯噔一声,连忙驱马挡在两人中间,喜气洋洋地缓和气氛:“不是说早上就出宫了吗,怎么到现在才回家。”
温月明神色慵懒,好似漫天诸事都没法在心中停留片刻,端得上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态度。
“在外面玩了一会。”
这话一说简直是火上浇油,一侧的温爱忍不住连连摆手。
“家中还有贵客,为父先行一步。”
温赴坐在马背上,好似一截宁折不弯的青竹,夹着马腹,快马离去,毫不留恋。
温月明手指卷着车帘,笑眯眯地目送他远去。
“哎,妹妹!”
温爱恨铁不成钢地低喊了一句:“你明知爹不喜欢……”
“打住,别唠叨,不爱听。”
温月明自小和他一块长大,温爱眨一下眼睛,她就知道这位兄长要说什么话。
温爱讪讪地闭上嘴。
“今日休沐,从哪里带了一身泥回来?”
温月明自下而上打量着温蔼,目光自他沾泥的裤脚上扫过。
温爱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裤脚染了黄泥,顿了片刻,没有解释。
“当我没问。”温月明察觉出他的犹豫,笑着打了个哈欠,岔开话题,“等会记得换个衣服再见去娘。”
温爱察觉出她的冷淡,手中的马鞭不由搭在车窗上,如竹的身姿,在此刻微微弯下脖子,头顶的光便落下一点逼仄的阴影。
“并非不能说,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他先一步服软,“此事以后也怕和你有点关系。”
温月明扬了扬眉,来了兴致:“什么事?”
“东宫六率,你应该有所耳闻。”
温爱问。
温月明卷着帘子的手指一顿,但掩饰得极好,神色不变地点点头。
“大周建立初期,有一支乃是隶属於皇帝的十二卫和皇太子的东宫六率的府兵,平时负责管理府兵轮番宿卫诸事,你应当知道。”
温爱并未察觉,继续说道。
温月明盯着那点乌黑马鞭,伸手漫无目的地扣着花纹,看上去不甚认真。
“知道一点,如今神武大将军卫郦棠便是圣人心腹。”
“其中东宫六率在太子未立时会由圣人统领,可今上太子自周岁后便造册入住东宫。”温爱眉心微微蹙起,狭长的眉眼露出一丝郁色,声音低沉。
温月明嗯了一声,等他继续说下去。
“东宫设立十八年,至今不曾设立率卫,如今……”温爱一顿,目光自车帘上映出的那截倩影上凝神,神色无奈,“太子回来了。”
没有率卫的东宫便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
“恰好兵部今年的账务有些问题,且太子昨夜回京,五百护卫一直停留在城门外,父亲便带着兵部和几位阁老一起去京郊大营解决这些事情,顺带探探口风。”
若是顺利,温爱也不至于是这个态度。
温月明眉心一耸,随后嘴角微微弯起,带着一点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听着,好惨。”
温爱叹气,收回马鞭,那点微弱的日光便也悉数消失在车壁上。
他语气越发温和,极为纵容:“这话可不许在爹面前说。”
温月明手指搭在窗沿上,细长白皙的手指调皮地勾着青色纱帘,再宛若逗弄一般,带着漫不经心地随意,布帘晃动间,隐隐能看到一截青色的衣袖。
“不过是再骂我一次罢了。”她笑说着,不甚在意,“我自小就被……”
带着薄茧的手抓着她调皮的指尖,微微用力,也顺带止了她继续说下去的话。
“你自小就皮,没个人压着,你怕是能翻了天。”
温爱握着妹妹细白的手指,声音温柔似水。
他手掌宽大温热,在冬日寒冰中足以慰藉冰冷的指尖。
温家似乎天生亲缘单薄。
他的父亲温赴,自小父母双亡,靠父亲故友拉扯长大,不曾享过父母怜爱。
他的妹妹温月明更是和父亲话不投机,父女关系僵硬。
马车停了下来,马车内是无声的沉默。
“下车吧。”
温月明抽回手指,面不改色地下了马车。
“哥,太子……”温月明跨进大门时,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身后的温爱立马警惕地打断她的话。
“你要做什么?”
“我不会多说的。”
“你别问我!”
温月明不得不讪讪地闭上嘴。
——她哥,实属有些贞洁烈女的性子。
温爱跟这妹妹身后踏入家门,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好一会儿,他忍不住又开始继续唠叨。
“爹今日好不容易在家,你便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不不,不敢当不敢当,你便看在今日是娘生辰的面子上,万万不能再吵起来了。”
“上个月在宫内祈福,连着两个月不曾出宫,娘一直在念呢,还为你做了一件大氅,我和爹爹都不曾有这个待遇。”
温爱长相颇为斯文俊秀,对外也一向是冷冷淡淡,矜持有礼的郎君模样,可谁也不曾下,他私下却是操心唠叨的性子。
尤其是一遇到温月明便老妈子化身,恨不得把嘴巴挂在她耳边。
“院子昨日就让人打扫好了,爹昨日新收了一本画册,你若是碰到了便多夸夸,你一向嘴甜,别总气他了。”
温月明没打听到消息,又被他念的头疼,不胜其扰,眉头越皱越紧,脚步越走越快,恨不得把身后的人甩开。
“哎,女子行走当仪态盈万方才是,婀娜娉婷,你这样走得太快了,有损淑女之姿,有些不像话,快慢些走,小心台阶,别摔着了。”
他也下意识加快脚步紧跟其后,嘴里不停地规劝着。
“张叔。”温月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尖地看到花园里走出的二管家,连忙出声喊道。
张叔远远见了娘子和郎君,快步走来,笑说着:“夫人已经在妙菡轩等着大郎君和二娘子了。”
温爱见来了人,到嘴边的话悻悻地咽了回去,故作镇定地背着手点头说道:“知道了,爹在哪?”
张叔笑说着:“刚带着客人去了书房。”
一侧的温月明随口问道:“那客人你可认识?”
张叔摇头:“没见过,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年级大的穿着灰衣服,小的穿着玄色衣服,看料子不像京都人。”
温月明摸了摸下巴,目光自心虚的温爱脸上扫过,意味深长说道,“啊,原来是个熟人。”
温爱连连摆手:“不过是普通客人,胡说什么,快跟我一起去见娘,中午还要一同用膳呢。”
一侧的张叔眉心一皱,犹豫说道:“郎君亲自去侧门接人,后说今日不再见人,中午要和客人一起用膳。”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头更是低到胸口的位置。
温爱脸上的笑顿时僵硬。
温月明脸上倒是没有丝毫凝重之色,反而笑脸盈盈地打这岔,开玩笑道:“那多麻烦,不如请客人一起来啊,我还想见见我那便宜儿子。”
她一笑起来,眼尾那簇尾睫便弯了下来温柔地落下阴影,一扫眉宇间的疏离冷淡之色,瞬间灿若春华,皎若秋月。
虽然说出来的话有些不太好听,可神色怎么看都令人心疼。
温爱又是替她委屈,又恨不得把她的嘴缝起来。
——论起气人,温月明这张嘴当真是翘楚。
“张叔,你先去爹的书房外伺候,妙菡轩二楼也能看到书房,此事快到用膳的时候再说。”
他颇为犹豫地说着,眼角扫了一眼温月明。
温月明只是看着他笑笑不说话,瞧着好似不甚在意,唯有清冷的眉间微微蹙起。
她一向大大咧咧,若是不在意,嘴里早就说了,哪里是这般表情。
温爱自认为最是了解妹妹,心中越发愧疚,脚步沉重地跟在她身后,却不知背对着他的温月明嘴角露出得意狡黠的笑。
两人一前一后,脚步一反刚才的急促,慢吞吞地朝着朝着内院走去。
“娘的生辰爹从来没有缺席过,估计是说气话。”
温爱以为妹妹深受打击,绞尽脑汁地安慰着。
“爹做事一向仔细,你也是知道的,如今长安紧张,也留不得人太晚。”
“你见过太子吗?”
温月明冷不丁问道,眼尾一瞟温爱脸上僵硬的神色,微微一笑,先一步低声说道,神色颇为寂寥。
“昨夜你和爹都没去赴宴,但大宴的事情也都听说了吧。”
温爱脸色沉重。
“天子父子仇,真是可怜。”她先是感叹了一句,随后话锋一转。
“我瞧着太子不太像圣人,是像先皇后吗?”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尾处随口问道。
“太子眼尾,是不是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吗?”
温爱点头,随后惊讶问道:“是有一颗,怪不得你自小就是神箭手,眼力这么好,这么小的一点你也看得见啊。”
温月明眼睫一闪,放在脸上的手指缓缓放下。
——何止看见了,她还摸过呢。
她心如死灰地想着。
“你说这天下眼底长泪痣的人也不少,会不会有人假冒,毕竟太子离京也有八年之久,朝中官员都换了一批,我估计陛下也认不出自己儿子了吧。”
她抓着披风一角,不死心地假设着。
温爱和她面面相觑,随后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说什么胡话呢,别的不说,爹以前可是太子太傅,难道连太子都不认识,太子和先皇后颇为相似,宫中老人一见就知真假。”
温月明一口气憋在心里万般难受,咬牙切齿地说着:“他走时一路坎坷,难道来时就顺风顺水,这要是万一呢。”
“哪来这些万一,虽然为了安全,沿途也许会有变化,可如今站在这里的就是当今太子陆停,不过,按理你应该见过太子才是,现在怎么好像不认识的样子。”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温月明脸色更加差了。
“你昨日能帮太子解围,我是万万没想到的。”温爱并未察觉出异样,开玩笑道,“我每次听你说起这些事情,总以为你见到太子第一面会先把人打一顿呢。”
温月明眉眼微微下垂,眼皮耷拉着。
“现在确实想要打一顿。”
她慢吞吞地说着。
温爱一见她模样便知她不是在开玩笑,大惊失色:“这可不行!不能胡闹!”
温月明蓦地想起当夜的那个放肆视线,不由冷哼一声:“打他便打他,还需要理由吗。”
温爱头疼,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念着,温月明越听脸色越阴沉。
冬日的北风刮在脸上生疼,温月明在混乱中隐约理出一个思绪。
——那狗崽子扮猪吃老虎,竟一直在骗她!
一时间,她的脸和屋檐上还未化干净的雪一样冷。
“娘,哥哥欺负我。”
她一见到母亲,就恶人先告状地说着。
钱氏原是小官之女,因父辈关系和温赴自幼定亲,温家父母双亡后,钱家也没有推掉这门亲事,等钱芸芸十六及笄后,两家便有了联姻之喜。
她自幼体弱,膝下只有这对龙凤胎,其中尤为偏爱妹妹温月明,见了人便搂在怀里笑。
“我没有。”温爱头疼,“是妹妹实在是太不听话了,碰到爹就阴阳怪气,现在还要学人打人,我就说说她而已。”
“我和你同岁,怎么总是教训我。”温月明小儿模样地趴伏在钱母肩上,不悦说道。
“好啦,喝盏热茶暖暖身子,我瞧着团团怎么瘦了。”钱母拉着小女儿的偏架,心疼地摸着她的脸。
“你的身体可是第一位,别的事就往后挪一下,不要听你爹你哥的。”
温爱缩在椅子里装死。
一群人连忙笑着圆场,屋内的气氛这才热烈起来。
妙菡轩赏的是荷花,如今是冬季,只剩下一点枯荷,轩楼下的那条内湖连着温赴的书房,自高楼远远望去,便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书房。
温月明自热闹的内院脱身,拎着一壶酒便在二楼围栏上趴坐着,长长的翠绿色绸帛晃晃悠悠地垂落在空中,在一众死气沉沉的严冬深绿中格外娇嫩。
若是单看模样,她长得极为清冷,眉眼低垂时,宛若雪山寒枝,远远望去,绿枝雪容,好似画一般。
她兴致缺缺地坐着,手里捏着一块糕点,有一下没一下地扔到湖面上,引得肥硕的锦鲤争相破水而出。
“你怎么不进屋子。”
温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温月明清冷的眉眼微微下垂,显得有些寂寥无趣,打了个哈欠:“里面太暖和了,熏得我想睡觉,你怎么也出来了。”
她身侧很快坐下一人,湛蓝色的衣袍安静地垂落下来,温润而泽。
“我怕你偷偷溜到书房外去打人。”温爱紧盯着她的侧脸,犹豫一会后,实话实说。
温月明吃惊地扭头去看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就是这想我的。”
“难道妹妹改变主意了。”温爱眼睛一亮。
温月明和他四目相对,随后也老实说道:“肯定是先骗到外面打一顿的,在书房边打人不是递把柄给爹骂吗。”
温爱满腔柔情顿时化成了谴责目光。
“当年的事情我一直都不敢问,眼下太子回来了,还是通个气比较好,你,你不会是和太子有私仇吧。”
温月明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含含糊糊说道:“没有吧。”
一字之差,听着问题不大。
“这,要我去调和一下吗?”温爱一点也不信,自顾自地说着,秀致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听闻太子性格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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