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偏殿的晨光,透过精致的窗框,洒在紫檀木长案上。
案头堆叠着女官学堂春季考评的卷宗,墨香与窗外初绽的茉莉幽香隐隐交织。
水秀端坐案后,执笔批阅着一份关于江南女学增设算学课程的请示。
笔尖悬停,她微微蹙眉,压下喉头突如其来的一阵难受。
近日这种莫名的恶心感,来得愈发频繁了。
“秀姨姨!”
清脆的童音响起,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
永宁公主抱着一个雕花食盒,像只活泼的小鹿般蹦了进来。
小姑娘身量抽高了不少,眉眼愈发精致灵动,隐约可见其母水仙当年的神韵,只是眼神更加明亮,带着被宠爱着长大的无忧。
她今日穿着鹅黄的春衫,头发梳成两个乖巧的双丫髻,各簪着一对小巧的珍珠蝴蝶,跑动间流光点点。
“你怎么来了?这个时辰,不是该跟着太傅**字吗?”
水秀放下笔,脸上自然而然地漾开温柔笑意,朝她伸出手。
永宁将食盒宝贝似的放在案上,打开盖子,里面是几块剔透如琥珀,点缀着细碎梅子的糕点。
“御膳房新做的酸梅糕!我特意盯着他们做的,让少放了好多糖!”
她献宝似的推到水秀面前,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秀姨姨,你快尝尝!上次宫宴,我看你闻到鱼脍的味道就蹙眉,都没怎么动筷子。母后怀弟弟妹妹的时候,就最爱吃这个了!”
孩子气的话语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水秀心中暖流涌动,刚想道谢,那熟悉的烦腻感又涌了上来,对着近在咫尺的糕点,她竟有些难以忍受,只得微微偏过头,深吸了口气。
永宁一直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这般,小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凑近了些。
她忽然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
“秀姨姨,你是不是……有小宝宝了?”
水秀呼吸一滞,愕然抬眼。
永宁却自顾自扳着手指,一本正经地数起来。
“宫宴那日,你闻到鱼腥就蹙眉捂嘴还有,昨日我送你出宫时,你下轿子的时候,说腰有些酸,我都看着呢!”
“秀姨姨,你是不是真的……?”
水秀看着永宁写满担忧的小脸,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
这孩子……竟细心至此。
她轻轻点了点头,“只是……近来有些征兆,恶心、嗜睡……还未请太医确诊,不敢断言。”
“那还等什么!”
永宁闻言,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一下子跳了起来,“我现在就去找裴太医!他给母后诊过脉,最是靠谱了!秀姨姨你坐着别动!”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一阵小旋风般冲了出去,留下哭笑不得的水秀,和那碟散发着酸甜气息的酸梅糕。
约莫一刻钟后,永宁几乎是拽着裴济川进的偏殿。
裴济川如今已是太医院最年轻的院判,气度越发沉稳,只是此刻被小公主拽着袖子,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又纵容的笑意。
“裴太医,快!快给秀姨姨看看!”
永宁急切道。
裴济川对水秀拱手行礼,水秀微微颔首,伸出手腕。
裴济川垫上丝帕,三指搭脉,凝神细诊。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窗外鸟鸣。
永宁紧张地攥着小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济川的表情。
片刻,裴济川收回手,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再次拱手。
“恭喜大人,确是喜脉无疑。脉象圆滑如珠,应已一月有余,跳动清晰有力,胎气甚稳。”
“真的?!”
永宁第一个欢呼出声,拍着手原地跳了两下,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她凑到水秀身边,扒着椅子扶手,仰着小脸,兴奋地压低声音:“我要当姐姐了!啊不对不对,是表姐!还是皇表姐?!”
她已经开始烦恼称呼问题了。
水秀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抚上尚平坦的小腹。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全新的生命,是她与袁驰羽血脉的联结。
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她。
但同时,复杂的情绪也随之浮现。
女官春祭在即,许多事务需她亲自组织……千头万绪,悄然萦绕心头。
永宁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一闪而过的思虑。
小姑娘收起兴奋,认真地看着水秀。“秀姨姨,你别担心。母后说过,女子有孕,照样能做大事,能读书、能理事。”
“你这几个月要办的女官春祭,我来帮你打下手!我认得好多字了,能帮你核对名册、整理卷宗!”
孩童稚嫩却无比真诚的话语,像一束阳光,驱散了水秀心头那点阴霾。
她伸出双臂,将永宁轻轻揽入怀中。
“永宁长大了……真像你母后。”
像姐姐,一样善良,一样聪慧,一样有着温暖人心的力量。
午后,水秀奉召至乾清宫。
殿内燃着淡淡的龙涎香,昭衡帝正站在巨大的大齐疆域图前,负手而立。
三四年时光,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气质愈发沉凝,眉宇间仿佛永远锁着一缕化不开的沉郁。
唯有在望向孩子们时,那深沉才会短暂消散,露出深藏的温柔。
“臣参见皇上。”
水秀依礼**。
“平身。”
昭衡帝转身,示意她上前,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坐。”
水秀谢恩,在下方绣墩上坐了半边。
昭衡帝与她商议的,是拟在桂林府增设女官试点,推广女子义学之事。
这是水仙离宫前便与昭衡帝商讨过,后由水秀继续推进的计划之一,选择桂林,除了当地文风颇盛,或许也因那里山水灵秀,是某人如今流连之地。
“……桂林知府已初步应允,划出城西旧书院旧址,加以修缮,作为首批女学馆舍。”
水秀条理清晰地汇报着进展,“当地几位致仕回乡的翰林也表示愿意偶尔授课。只是经费拨付、师资遴选、以及如何吸引适龄女子入学,尚需细化章程。”
昭衡帝听着,目光却有些飘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上一枚用作镇纸的的漓江石。
石头温润,带着天然的水纹,是数月前暗卫随密报一同送回京的。
“桂林……”
昭衡帝忽然开口,打断了水秀的汇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
“她上月寄回给孩子们的画,画的是象鼻山。山脚下有个戴斗笠的老渔翁,撑着一叶竹筏。”
“暗卫说,她在江边看了那老人三日,最后送了他一壶酒,换了他一串刚打上来的小鱼。”
水秀心头一酸。
姐姐的行踪,皇上知道得如此细致。
她轻声接道:“姐姐信中向臣提过。她说那老渔翁的孙女,约莫七八岁,躲在爷爷身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岸边玩耍的男童,满是羡慕。"
"老渔翁叹气,说家里供了孙儿去念私塾,便再没有余力让孙女也识字。姐姐便资助那女孩进了桂林府新设的义学,如今已能写自己的名字了。”
昭衡帝闭了闭眼,喉结微微滚动:“她总是这样……见不得人间疾苦。从前在宫中是,如今在外,还是。”
语气里有骄傲,有心疼,更有深不见底的思念。
水秀看着眼前这位九五之尊,看着他眼底深藏的寂寥,忽然生出一股勇气。
她深吸
一口气,声音放得更柔.
“皇上,姐姐此生,十五岁前是易府家生奴婢,命如草芥.十八岁被**,身不由己……她在宫中挣扎、隐忍,才终于走出自己的路。”
“如今她走遍山河,臣以为,她不仅仅是在游历,更是在寻找,寻找抛却了所有身份枷锁后,自己本该是什么模样。”
她抬眼,继续道:“她怕的,或许从来不是皇上您。她怕的是多年以后,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姐姐离宫前那晚,曾对臣说:若有一日,他不再需要我生育子嗣,不再需要我协理六宫平衡朝野,她还剩下什么?还能是谁?’”
“朕从未将她当作工具!”
昭衡帝猛地抬眼,声音压抑着激烈的情绪,眼眶隐隐发红,“朕要的,从来只是她!”
“皇上,姐姐知道。”
水秀缓缓跪下,姿态恭敬,“以姐姐的聪慧,她如何不知皇上待她之心?”
“但她需要时间,需要亲眼去看、去经历她需要时间,来让自己相信……”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香炉青烟袅袅,盘旋上升。
昭衡帝胸膛起伏,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郁气。
他亲自起身,走到水秀面前,伸手将她扶起。
“桂林多雨,湿气重。”
昭衡帝的声音沙哑了许多,他走回御案后,没有再看水秀,而是望着窗外,“她膝盖有旧伤,是当年在雪地里跪出来的,阴雨天便会酸痛难忍。朕让暗卫送了特制的祛湿镇痛药膏和护膝过去,她……收下了吗?”
水秀点头:“收了。姐姐还托南下的商队,带回一小包今年新摘的桂林金桂,香气极浓。”
“等臣将东西送进宫里,她说让皇上制香时,或可添一点,以解烦闷。”
昭衡帝良久,才低低地,几乎无声地叹息。
“她终于……肯说一句想朕了。”
那声音里的缱绻与痛楚,让水秀鼻尖发酸,垂眸不语。
“袁夫人有孕,是莫大喜事,朕与皇后……都替你们高兴。”
他顿了顿,“但朕今日召你,除商议桂林试点,另有一事相托。”
他取出一卷绘制精细的图纸,在御案上铺开,正是桂林府城及周边详图。
“桂林女官试点,开创意义重大,需一位资历、能力、威望皆足的女官,前往当地督导至少三月,确保开局顺利,树立典范。朕原属意你亲自前往,但如今你有孕在身,远行不便……”
水秀立刻道
:“皇上,臣愿往!孕期未满三月,太医说只要多加注意,舟车尚可承受。且”
她抬眼,目光清澈而坚定,“臣也许能借公务之便,替皇上……去看看姐姐。哪怕只是远远瞧上一眼,让皇上知道她安好……”
昭衡帝眸光剧烈地闪动了一下,有那么一瞬,水秀几乎以为他要应允。
但他最终,仍是缓缓摇头。
“不必。”
他声音低沉,“她若想见朕,自会回来。朕答应过给她自由,便不会食言。”
他凝视着地图上漓江蜿蜒的曲线,沉吟道:“但你确实不宜此时远行。桂林之事,朕会另派稳妥之人。而你留在京中,替朕做另一件事……”
昭衡帝的声音压得更低,对水秀交代了一番。
水秀起初面露讶色,随即神色转为凝重,认真倾听,不时点头。
最后,她郑重一礼:“皇上放心,臣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从乾清宫出来,日头已西斜。
水秀乘坐马车回府,途经西郊时,忽然想起晨间离府时,袁驰羽提过今日要去西郊大营校场,检阅新整编的一支骑兵。
心头那股迫不及待想要分享喜悦的冲动,以及一丝想要立刻见到他的渴望,让她改变了主意。
“转向,去西郊大营。”
她轻声吩咐车夫。
马车驶离官道,拐上通往军营的土路。
越是接近,空气中那股属于军营的特有气息便越是清晰。
尘土、汗味、皮革、金属、还有隐约的马粪味。
远远已能望见高耸的旗杆和瞭望塔。
马车在辕门前被持戟的士兵拦下。
这里是京畿驻防重地,规矩森严,等闲人不得靠近。
“军营重地,速速退去!”
士兵声音冷硬,目光警惕地扫过这辆看似普通却用料扎实的马车。
水秀示意侍女递出一物。
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黑沉沉的玄铁令牌,正面是一个遒劲的“袁”字。
这是袁驰羽的私令,见令如见他本人。
士兵接过令牌,仔细查验,脸色瞬间一变,态度转为恭敬。
他不敢怠慢,对水秀抱拳一礼:“夫人稍候!”
转身便向营内疾奔而去。
校场之上,蹄声如雷,烟尘滚滚。
袁驰羽一身轻甲,未戴头盔,墨发高束,正策马立于一处土坡上,目光如电,审视着下方操练的骑兵方阵。
他时而厉声指出
队形疏漏,时而亲自下场示范骑射要领,气势凛然,与在家时温柔细致的模样判若两人。
那名士兵气喘吁吁地奔至坡下,高举令牌,大声禀报:
“报——!将军!营外有马车持您令牌求见!是、是一位夫人!”
袁驰羽闻声转头,目光落在那枚令牌上,先是一怔,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
“夫人?”
他低喃一声,他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句,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骏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
尘土飞扬中,只见他竟直接从马背上腾身而起,足尖在马鞍上一点,身形如鹞子般轻盈掠过数丈距离。
玄色披风在空中猎猎作响,不久之后,他已经赶到了军营门前。
水秀今日为了方便,只穿了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外罩同色比甲,头发简单绾起,脂粉未施。
因为孕期反应,脸色略显苍白,在暮春的阳光下,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
袁驰羽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稳稳扶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微微一晃。
他上下打量着她,见她脸色不佳,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
“是不是又恶心了?还是头晕?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永宁那丫头是不是又缠着你吃冰酪了?我说了她多少次,你脾胃弱,不能贪凉……”
一连串焦急的询问,与他方才在校场上冷峻威严的形象天差地别。
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的士兵们,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素来不苟言笑、治军严苛的将军,此刻竟像个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
水秀心中一暖,反手轻轻握住他因紧张而微微发凉的手指,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然后,她目光扫过周围越来越多好奇张望的士兵,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
“袁将军,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需当面禀报将军。”
她顿了顿,感受到袁驰羽瞬间屏住的呼吸,和他眼中骤然凝聚的,仿佛预感到什么的巨大紧张。
她不再犹豫,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我有喜了。今日巳时,裴济川裴太医已诊过脉,确认是喜脉,已一月有余,胎象稳固。”
话音落下的瞬间,偌大的军营辕门前,陷入了一片死寂。
风似乎都停了。
所有士兵,从近处的哨兵到远处闻讯张望的骑兵,全都僵在了原地,张着嘴,瞪大了眼。
随即:
“喜脉?!”
“夫人有喜了
?!”
“将军有后了?!!”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袁驰羽。
而袁驰羽本人,仿佛被一道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整个人彻底僵住。
他扶着水秀的手臂猛地收紧,瞳孔急剧收缩,嘴巴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当……当真?”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手下意识地松开又握紧,眼神慌乱地在水秀脸上和小腹间来回移动。
“你……你难受吗?是不是恶心才来找我?要不要坐下歇歇?我、我抱你进去……”
他语无伦次,全然失了方寸。
水秀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酸软,再次肯定地点头,声音轻柔却坚定:“是真的。驰羽,我们要有孩子了。”
“真……真的……”
袁驰羽喃喃重复,目光终于聚焦在她含笑的眼眸上。
下一刻,纯粹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冲破了他所有的克制!
他猛地将水秀打横抱起,原地转了三圈!
玄色披风飞扬,卷起地上尘土。
他仰起头,对着西斜的日头,发出一声酣畅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我和秀儿有孩子了!我要当爹了!”
笑声震得辕门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这个素来在军中以冷峻沉稳,杀伐果断著称的年轻侯爷,此刻抱着妻子,笑得像个少年。
他眼眶通红,眼底却迸发着无比璀璨的光芒,仿佛将这些年边关风沙、三年静默等待的所有孤寂,都在这一刻尽数宣泄了出来。
士兵们先是被他的反应惊得再次噤声,随即,不知是谁先跟着笑了起来,紧接着,更多的笑声、欢呼声、恭喜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恭喜将军!”
“贺喜夫人!”
“将军有后啦!”
一片沸腾的祝贺声中,一位与袁驰羽关系亲近的副将挤上前,嬉笑着拱手:“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夫人可要抓紧给侯爷多添几个大胖小子,好继承咱们义信侯府的爵位和……”
他话未说完。
袁驰羽的笑突然收敛了起来。
他脸上的狂喜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瞬间恢复了清明,甚至比平日更加锐利,也更加沉静。
他轻轻地将水秀放下,小心翼翼地扶她站好,然后,缓缓转过身,面向越聚越多的将士。
他松开水秀的手,向前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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