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学,杨濯和荀霖提起书箱往外走,经过大皇子身边时发现他还枯坐在席子上,两样空洞洞望着少师筵席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什么。
在杨濯的印象里,他似乎总是这般模样,宁愿在角落里缩着脑袋,也不愿在众人面前多说一句话。
听闻他前段时间摔断了腿,昨日才来学堂上课。不过看他那副窝囊模样,杨濯倒是好奇他是如何把腿摔断的?
“喂。还不走么?”
荀霖拍了拍他肩膀,他这才回过神,抬步向外走去。
屋檐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一些化了的雪水在屋檐下凝结成冰柱从瓦片的缝隙里长出来。今年的天气似乎比去年严寒。荀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裹紧了狐皮外袍,抱怨道。
“这鬼天气真是冻死人了。”
杨濯哼了一声,挖苦道。
“你才知道我待在外面有多冷,你看我手都冻红了。”
荀霖没好气白了他一眼,骂道。
“活该,谁让你和少师作对!”
杨濯有些意兴索然,和荀霖道别后往他舅父的官署去了。
他刚跨进门,就见袁俭正在摆弄一盆兰草,弯着腰喃喃道。
“这几日怎么就枯黄了?”
杨濯悄无声息地摸进室内,又蹦蹦跳跳溜到席子上,袁俭知是他,还未转身便沉沉道。
“不准坐在席子上,给我下来。”
杨濯听舅父语气不善,便知趣从席子上站起,乖巧拱手肃立于一旁。袁俭手持着一把簧剪,剪去了几片枯黄的叶。
“你还知道来找我?”
杨濯低着头,两手不安揉搓着,抬起眼偷偷觑了舅父一眼。
“是,阿濯知错了。”
袁俭把手中的簧剪收起,又转头吩咐一旁的下人将残枝败叶收起。下人喏了一声,兜着枯叶出去了,袁俭这才转过身正视杨濯。
“都说说自己错在哪了?”
“额……额。我不该在课上开玩笑。”
袁俭微微睁大了眼睛,拨高了音量严肃道
“你那叫开玩笑?你那分明是顶撞师长!还扰乱课堂秩序!”
杨濯据理力争,张着小嘴嚷嚷道。
“舅父,我真的没想顶撞少师。只是当时真的有人脚臭,我没忍住,就喊了一句。”
袁俭瞬时无言以对,一手抚着额头,不住摇摇头。他对他这外甥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那你也不该在课上提起,这种事课后提不行么?”
“可是…可是真的很臭,我都没心思读书了……”
袁俭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先不说这个了。”
旋即又横眉冷对道。
“那你再说说你前几日逃课去了何处。”
杨濯的眉毛跳了跳,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心虚道。
“我那时腹痛,出恭去了。”
“还在撒谎?”
袁俭厉喝了一声,吓得杨濯肩膀也耸了耸。
“出恭能花一个时辰?”
杨濯这才老实答道。
“去了掖庭。”
袁俭皱眉问道。
“你没事去掖庭做什么?”
杨濯此时又突然底气足了,振振有词道。
“舅父你听我说。常言道事出有因。我是为了讨回公道才去的掖庭,绝无其他非分之想!”
袁俭一眼也没看他,淡然道。
“你觉得我会信你的话么?”
杨濯继续据理力争,只见他目光难得真挚,恳切道。
“真的。您还记得上次我和您说的那个放跑了我的斗鸡的女子么?”
袁俭面露狐疑。
“你去找她讨债了?”
杨濯点点头。
“正是。”
他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
“我还发现那女子不是寻常宫女,您猜她和谁有瓜葛?”
袁俭不喜欢他故弄玄虚,骂道。
“又卖什么关子?”
杨濯晃着脑袋,津津有味道。
“这女子原本是大皇子的秀女,选秀时被荀霖妹子推到湖里因此落选,后又被大皇子乳母收养,这才留在宫里。但是我最近听了一桩趣闻,荀霖他妹子从未动过这女子一根手指头,您说她是怎么跌进湖里的呢?”
他眯缝着眼,挑了挑眼梢,煞有介事道。
“依我看,是这女子藏了一副玲珑心思,表面却是楚楚可怜之貌。又或是被逼到穷途末路只好出此下策。”
他还在摇头感叹,耳边就传来一阵钝痛。他一转头,就对上面目严肃的袁俭。袁俭拎着他耳朵一时不肯松手。
杨濯抓着他手,哀嚎道。
“舅父放手放手,我错了。”
袁俭笑骂道。
“错哪了?”
杨濯嘶嘶往牙里吸着凉气,叫道。
“啊呀,不该议论他人是非。”
“你这不是明知故犯么?”
杨濯又辩解。
“我也只是好奇,随口说说,在他人面前绝对不会提及。”
他忽地甜甜一笑,把身子偎向舅父。
“我只和舅父说,因我最喜舅父。”
袁俭由他靠着自己,轻轻揉了揉他的脸庞,一脸溺爱道。
“那好,阿濯既然说了和舅父最好,那是不是该听舅父的话,不要去闯祸?”
杨濯从他怀里抬起头,笑着点点头。
袁俭眼底闪过一丝凝重,须臾又道。
“为官之道,阿濯还是要学学的。小时犯了错家人只是责骂你,终究会宽宥你。可到了官场上,可没人惯着你这坏脾气!”
袁俭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在杨濯的鼻梁上轻轻刮了刮。杨濯扑闪着眼睛,笑道。
“也只有舅父会惯着我的臭脾气!舅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袁俭无奈笑道。
“小滑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听到了吗?”
杨濯兀自把头埋在舅父怀里,只是这时候的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刻的温暖会变成梦里的剪影,是他日后朝思暮想却无法触手可及的虚影。
唠叨了一会儿,舅父又叫他去藏书阁拿些书去看看。杨濯便依他所言迈出门槛,右转走过一条长廊,推开一扇沉重的木门,进了藏书阁。
室内有喁喁的人声,似是一男一女在对话。杨濯刚开始并不在意,后面听着越发觉得耳熟,发现这二人居然是大皇子和姜离。他也顾不得手中书卷,遂放下书卷,竖起耳朵细细倾听。
先是姜离叹了一声。
“殿下何苦纠缠妾身,还不如把心思放到读书上。”
大皇子紧接道。
“你有好多日没来瞧我,我心里不舒服,今日好容易在此与你巧遇,我必要将话说清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
“那日是我不对,不敢吼你,让你没了脸面。”
姜离冷淡的声音从那头悠悠飘来。
“妾身命薄,哪受的起殿下的金口玉言?殿下再说,妾身可是要折寿的。”
大皇子兀自不肯罢休,语气转为哀求。
“阿离,求你别再生气了。”
“殿下,妾身有什么好生气的?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妾身那时做了错事,也认了理,为何要怨殿下?”
大皇子此时却慌了神,急切道。
“你那是没错,你说的一点不错,我不该私自跑出去,如果我不跑出去。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姜离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
“这种事难道是人力能够预料的么?人尚且不能预料自己生死,焉能料及不虞?殿下莫要自责了。这件事便让它过去罢。”
转瞬间,一阵的清脆嘎吱嘎吱声响起,那是姜离的木屐叩在地板上的声音。木屐声越来越近,杨濯不得不把身子隐到一边,不叫她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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