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时有过一次被拒绝的经验,再开口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他本意也不是去散步——太阳还没落呢,溜一趟出一身汗岂不傻的慌。
“去书房看看吧,那里有些对你来说比较重要的东西。”
他是在铺垫这一步。
“走吧。”林鱼迟疑的瞬间已被他请了起来。
两人去了隔间的书房,荣时直入主题“你上次写给皇后娘娘的谢表大异于往日水准,纵然娘娘宽宏不说什么,我们也得私下用些功夫。”
“贵族夫人都要学这些吗?”
荣时看了她一眼,直觉她要冒出一句“既然这么麻烦那我不当贵族夫人了。”
“一般的贵族夫人不需要但夫人不是一般的贵族夫人,是宫里面京城里挂了名号的才女。你辛辛苦苦修习才艺,焚膏继晷日行不辍,现在荒疏了着实可惜。”
“关键是,一忘而前功尽弃,才女失格,你受不了别人的同情,也经不住别人议论。你三年努力,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众人眼里的异类。”
“现在全都丢开,未免辜负了自己,有朝一日,重拾记忆,只怕也会心疼。”
林鱼心道他可真会讲道理,完全都是为她着想的样子。
林鱼坦然的看着他,一双眼睛静若琉璃:“你说的很对,但我不想再做了。我觉得皇后娘娘以后也不会送我东西了。”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柄玉如意上,忽然问道:“以前的我,是不是挺虚荣的?”
她往那宴会上一站,那么多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她身上,那些衣冠楚楚环佩叮当的贵妇人都同她玩笑——哪怕知道她们不是真心的,她也喜欢那种感觉。
她,一个乡下孤陋寡闻见识浅薄的小女子,忽然来到了人烟富盛车水马龙的京都,住进了做梦都梦不到的房子,身边还有一群小仙女伺候着,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玉粒金莼……
还有三夫人的尊贵,“才女”的殊荣,以及眼前这个真天人之姿的丈夫。
她喜欢读书写字吗,不喜欢,但她喜欢大家为她叫好鼓掌。
荣时没有回答。
按照他现在不断安抚她的架势,他应该立即回答:不,你不虚荣,一点都不。
但他沉默了。
也许她真得有被冲昏头脑,泼天荣华无双美色往她眼前一放,她就找不到北了。
不然她很难解释自己为何会嫁给荣时——荣时不是逼婚的人,她是自愿嫁的。
所以他会认为这一切对她来说很重要,这是她费尽心血,好不容易换来的鲜花着锦,万人风靡。
“虚荣不是个好品行,我得知错就改。”林鱼想了一想认真的道:“但我置身这富贵圈里,就很难不虚荣,要不还是让我回翠屏山吧。”
荣时:……
如果在往日,他会很欣慰她的进步,她终于脱逃了外人眼光和评价的桎捁,从此再不用那么累了。
但此刻,他欣慰不起来。
“其实,你与其说是虚荣,不如说是心虚。”
那种没经过场面的人,总担心自己站不稳高台盘的心虚。
这种心虚像一条鞭子,鞭策着她不断前行。
林鱼显然不信。
荣时终于还是妥协:“罢了……随你。”
林鱼次日醒来发现荣时不在,他早早便去了衙署,林鱼闲得无聊,也想出门逛逛,结果下人说她的马车拔了缝,需要拿去修。
林鱼不异有它,转身去厨房给自己做吃的。
等到第二天,她想出门,又被下人翻了翻黄历,以“不宜出行”为借口拦住,她便起了疑心。
这是限制我出门?
荣时不愿她离开,又恐她私下胡来,便把她看了起来。
大意了,她想,这得算打草惊蛇。
顾揽月伺候完父亲吃药,沉默着在窗户边坐下,神情有些焦躁。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能辖制荣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没错,挟制……她在林鱼面前表现的很自信,口口声声说荣时该娶她,其实真相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自懂事起便喜欢荣时,彼时的荣时在她父亲膝下受教,他沉迷读书,不染尘埃,那种心无旁骛的专注姿态非常让人着迷。他们分明同居一院却接触甚少,连不必要的交谈都不会有,但顾揽月偏就喜欢他这种自成一体,水泼不进的模样。
他不为外物所动,不为琐事分心,顾揽月一边崇拜着他神仙般的恒定,一边暗暗期待自己能有本事坏他修行。
但荣时对她始终客气疏离,她向荣时示好,荣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智者不涉爱河”
他的声音温和又坚定,顾揽月并不觉得意外,但这并不影响她强求。
当初荣时肯与她订婚,本就是被父亲压着松的口。
顾清和当时问她,“我若出手,他必然会低头,只是你真得能得到你想要的吗?”
顾揽月不语,强扭的瓜甜不甜是其次,关键是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瓜了。
她铁了心要把荣时握在掌心里,然而世事难料,翠屏山下,一场山洪,把荣时送到了林鱼身边,让她对于婚姻和情爱的预期都开始翻天覆地。
得到消息的顾揽月几乎气晕过去,她更多的情绪不是悲伤而是愤怒,那种好不容易打落了果子,却被另外一只手横空截走的愤怒。
顾揽月自然不肯认输……她再次来到京城,并把父亲也接了过来。
她进京后才发现关于林鱼的话题很多,但具体信息却少的可怜,荣时的这位夫人似乎被他刻意隐藏了起来。
顾揽月心中存着一点侥幸,她默默安慰自己,这个夫人让他羞于齿口,所以他不愿提。
出身乡野的女子根本不能跟荣时配对。
可她不一样,她是真正配得上荣时的人,若她出现在故事里,那便是美谈。
“你爱林鱼吗?”她迫不及待的找上门去问罪,荣时却只是淡淡重复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观点:“耽于情爱,愚不可及。”
顾揽月并未做过多解读,只是条件反射性的觉得,不爱?那便好了。
男婚女嫁已成定局,她明知多争无益,可只要林鱼不好过,她就觉得自己没有输。
她心里不甘,巧妙的跟荣时打听林鱼的消息,但一开口就碰壁。
“听说林鱼最近在学写字,练的魏碑?”她掩口气轻笑:“哪有女孩子练魏碑的,她怕不是在临你的?”
荣时停笔侧首,黝黑的瞳仁仿佛墨龙蜷曲,他唇角在笑,“别说闲话,别问不该问的。”
分明还是温柔美人模样,顾揽月却无端端觉得恐惧。
她不知道荣时跟林鱼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是他心底暗伤,触碰不得,想要视而不见,却无法摆脱。
这样的缄口不提,绝对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因为太在乎。太在乎,便会太计较。
那分明是爱,是荣时自己都没弄清楚,痛苦迷惑的爱。
荣时说耽于情爱愚不可及,是在告诫她及时回头呢,还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动心,不要陷进去?
他不知道……她许愿他永远都不要知道。
她气定神闲的看着他们蹉跎三年。
直到如今,林鱼竟然敢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她“挑衅”。
她回头看了一眼红漆半旧的门厅,暗暗咬牙,她必须做点什么。
荣时午睡醒来,看着桌案上的帖子微微皱了皱眉。熟悉的花笺,是顾揽月的手笔。
她请自己去看一卷孤本,说是讨到了前朝名家的手迹,还有,顾清和最近病情加重了。
“我的父亲病倒了,他这次来京城,便没有一天清爽的……”
荣时知道恩师的病多少跟他“悔婚”有关,那那种微妙的愧疚感让他一度无法拒绝,他去了顾府一次又一次。
直到有一天,顾揽月试图抱他。
他不着痕迹的避开,看着顾揽月眼神冷淡到让对方震颤,“找个良人就嫁了吧。”
从那以后他就再不见顾揽月,并对这个名字这个人都产生排斥。
那个时候他并未意识到这种排斥,是因为爱,爱本身就有排他性,心里装了一个人,就再也装不下其他的。
他只是本能的抵触纠结混乱的男女情感,更对沾花惹草,停妻置外室等行径深恶痛绝。
他虽对按头结婚格外抗拒,但一个表面齐全的丈夫该怎么做,他一直都很懂。
一个注重修持,自尊自爱的男人,自然分得清轻重。
他在外人面前,下人面前都会给妻子应有尊重,因为妻子这个身份需要这份尊重。
看着顾揽月娇致多情,他心头毫无波澜,脑海中浮现的分明却是林鱼的身影。
他知道林鱼的日子并不好过。
国公府里有一个不待见媳妇的婆母,京城里还有一堆两面三刀的名媛贵妇。识清门户高低,分辨得失利害,甚至基本的迎来送往都不是简单的学问。
可林鱼从来都没有抱怨过,她永远微笑,好似暖融融的向阳花。
但,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这朵向阳花,萎靡了。
荣时眼底浮出些阴霾。
“这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昨日申时”
荣时把花笺撂在了桌子上,昨日申时他还在户部,花笺送来的时候林鱼应该在院子里散步……“夫人知道吗?”
他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倒叫长青吓了一跳。
顾揽月,荣时,林鱼的复杂关系,是国公府众人心照不宣的关注着的话题,表面上再不敢议论,也免不了背后交口接耳,何况顾揽月每次邀约,都光明正大,丝毫不藏着掖着,谁会不知道呢?
长青垂首:“大抵是知道的。”
荣时沉默了。记忆里他每次去见完顾揽月,林鱼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她表面依旧笑嘻嘻的,温和大度,眉眼间却是挥不去的阴翳。
其实后来他与顾揽月就很少会面,如果她需要,他可以给个解释。但林鱼从来都不问……
哦,对了,是他的“约法三章”,他的公事私事林鱼一律不得干涉。
荣时掐了掐眉心,终于发现那“约法三章”约束的不仅是林鱼还有他自己,是他自己把林鱼屏蔽在自己的生活外。
是他把她推开了。
现在回想,便琢磨出点自作自受的意味儿。
他转瞬下了决定,挥笔写信慰问恩师身体,并叫人去库房取一支老参一起送去。
“就说我有公事要办,无法过门。”
长青诺诺而去,荣时转身去了萱玉堂。
萱玉堂高大壮丽,又杂植兰桂松竹。扶疏花影掩映纱窗,庄重里透着清雅。门口值守的小丫鬟看到了,立即行礼,“三爷来了”
声音不小,是给里面的人报信的。
荣时甚少涉足萱玉堂,林鱼失忆后便来的多了,小丫鬟却还跟以前一样一惊一乍。
他脚下一顿,告诉她以后不要喊了。
林鱼在书房里。
仿佛荣时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
萱玉堂的书房里有两个通天彻地的大柜子,里面不仅有诗词歌赋还有画本传奇风俗志博物志地理水经之类,甚至还有菜谱琴谱,棋谱。
“这些都是我的?”
“嗯,以前夫人的月例总是不够用,三爷前后为您加了三次,后来你管家手里金钱可以自由调度,买的更多了。”
林鱼轻轻哎了一声,好像有点意外,把家给我管?荣时好大胆,也不把我给他掏空了。
“夫人管家还是很有一套的,府上一二百人安静平和,都是夫人的功劳。”
……自清醒后,一直表情寡淡的林鱼终于露出了一个很明显的惊诧的神情。
林鱼嘴角微抿,她这三年到底是练就了多少本事?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能量。
但很微妙的,她能跟以前的自己共行共情,成婚后的她承担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繁重功课和家务压力。
贵族的文艺素养并没有那么容易获得,国公府的上上下下也没有那么好相与,她自己鞭策自己,长年累月不松一口气。
她仿佛一棵瘦小却茁壮的松树,萧疏的枝叶下藏着盘虬般的根系,那根系繁复庞大,每寸每毫都是她对荣时的痴恋——她对所有可能引起他关注的事情着迷,为了配得上他,从头发丝到脚底心的改造自己,那拼命向上的姿态,让她显出常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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