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在横滨有一场绚烂又难忘的春天。
3月下旬至4月上旬是横滨的樱花季,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生气勃勃的春的季节。它是路上行人与旅客无法忘怀的烂漫的节日——
也是把望月千穗搅进漩涡,开启她前半生泥泞的绝望之春。
父母离异的次月,十三岁的望月千穗坐在沙发前看电视。母亲和姐姐一如既往去超市购物,留她一人看家。
姐姐考了好成绩,需要奖励。母亲是这么说的。虽然她考到好分数的时候从来没有奖励。
她很怕热,开着电风扇想散尽房间的灼热,好久好久才发现热的不是天气,是她燥热着的不安的心。
夜晚,她走到回家的母亲身边,对她说:
“我想读东京的国中。”
母亲没有犹豫,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既然千穗想去,就去吧。”
千穗低头看着鞋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呢。
她的同桌说要去东京,家里人很生气。孩子要待在父母身边才行,我们担心你,不要让我们担心。同桌的父母是这么说的。
可她的母亲却没有这样的叮咛。
为什么呢。
为什么母亲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呢?为什么有礼物的总是姐姐而不是她,为什么明明她已经那么乖了还是没办法被注意,为什么……总是用害怕的眼神看着她呢?
“妈妈,”13岁的望月千穗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自己与父母不同的金眸微微,“我不是妈妈的孩子吗?”
窗子前摆着一个小熊娃娃。那么可爱那么精致的一个娃娃,用彩色纸袋包裹起来的娃娃,一定是母亲给姐姐的礼物。
可为什么她没有呢。
记忆里的望月由美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几乎是吼叫着,“你在说什么啊!”
“真是的,”她费了好大劲才尝试把语气降下来,“现在的孩子一点也不懂家长的苦心,我对千花和你都是一样的,反正……”
“好了,”她说到一半又不说了,“你赶紧走吧,我不是也好好把你养大了吗?我现在很忙,别打扰我了。”
记忆模糊了,浮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虚无的混沌,但耳畔响起的尖叫和哭喊仍旧清晰,就仿佛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千百遍一样。
她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13岁的望月千穗拽住母亲的袖子,第一次向自己的母亲尖叫道:“为什么姐姐有礼物我没有呢!为什么什么事情都是姐姐的?明明我成绩比姐姐好,考得也比她高,你就什么也看不见吗?”
母亲强行挣开她的手,恼羞成怒着说“你是不是疯了”。再是相同的尖叫,哭喊,她的情绪像是要把童年伊始受到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如果这么讨厌我的话,干脆不要生下来好了!”她说,“明明知道自己会偏爱大孩子,为什么非要把别人生出来!”
眼泪滴在鞋尖。
金色的瞳孔倒映出女人愤怒的面容。
“你为什么老把自己和姐姐比?你一点也不听话……我一点也不想看见你,我看见你的眼睛就……”
眼睛。
她的眼睛。
一个月前她和丈夫离婚,全部缘由都在这双诡异的眼睛里。可这双被她贴上“罪恶”标签的金眸,在此刻默默流着眼泪,情绪的翻涌在里头尽显。
“——那你干脆杀掉我好了,”那个人含着眼泪,死死拽着她的衣袖,“不要让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快点杀掉我——”
杀掉她。
杀掉她。
杀掉她。
与其说是那个女孩在说话,不如说是那双眼睛在下达命令。
杀掉她。
除了杀掉她以外,她没办法做别的事。
眼睛。金色的眼睛。她的女儿的眼睛里有一场风暴,会把所有人都搅进绝望的漩涡。七年前那个樱花烂漫的春季,望月由美不受控制地拿起砧板上的菜刀,在一声声尖叫中凝望着女儿滚滚的泪水,提起,斩下,朝着她的眼泪砍去,把她前生十三年乃至后半生的泪的河流拦路截断,把她的整颗心和灵魂刺得四分五裂。
***
这是望月千穗所不能言说的绝望之春,是她二十年来灵魂彻底陷入泥泞的一次跌倒。她自以为蒙受原生家庭的不平等对待,弱小又无辜的自己扮演着完美受害者的角色。
成年以后的她则在无法愈合的创口上萌生枝丫。表面上云淡风轻,灵魂最深处却仍然藏着一个正在尖叫的女孩。她模糊地哭着,妄想逃离命运的砧板,却被同样命途坎坷的母亲举起刀柄,挥开,落下,为她余下的人生带来永世不灭的凛冽的刀风。
望月千穗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她入职了portmafia。
她熬过了漫长的试用期,最终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正式任务。
——解决一个叛徒。
这个任务很简单。
叛徒已经伤痕累累,她只需要给他致命一击就好。只要拿起枪,在他的太阳穴上开一枪,这个任务就算圆满结束。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
可为什么……
为什么,她想不起来呢?
一年半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到底是怎么解决那次任务的?
“好疼……”
她蹲下身,一时分不清身上的灼热和大脑的刺痛哪个更令她痛苦。她抱着脑袋,眼神空洞得像是第一次看见亲人死亡的小孩。
中原中也被她剧烈的反应吓到了,“千穗?……啧,我们去医院。”
不对……
她应该是,在提到异能力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中原中也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你的异能力……”
千穗愣住了。
是了。
异能力。
她想起来了。
一年半以前,在她初入portmafia完成第一个正式任务时,她对那个遍体鳞伤的叛徒起了些微怜悯之心。
望月千穗看着那个刚受过鞭笞之刑的男人,轻声道:
“真可怜啊。”
明明都要死了,却还要受这样的酷刑。
痛苦比死亡要可怕得多。
望月千穗这么想着,信步走到那个男人身前,一双金眸温柔地注视着他,怜悯道:
“为什么要当叛徒呢?
“这种时候,还是趁早死掉更容易得到解脱吧……”
男人对上她的金眸。半睁着的疲惫的眼被那双金眸蛊惑,久久移不开视线。
好美的眼睛。
好美。
做不出违背它命令的事……
顷刻间,望月千穗被那个男人夺过了手中的枪.支。男人用信徒般的狂热虔诚望着她,将枪.支对准太阳穴——
“砰。”
血花四溅。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记忆中的自己下意识擦过脸上的血。千穗抬起眼,发现是中原中也。
不是一年半以前。是现在。
中原中也把手背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你发烧了,千穗。”
“……我没有。”
“真的很烫,”他很无奈,“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我没有。”她说。
中原中也拉过她的胳膊,想要力道重点带她进车子里去,却又怕她嫌疼。
“我没有异能力,”千穗呢喃,“我没有异能力……”
透过后视镜,她看见自己泛着红晕的金眸。
金色的眼睛。
明明父母的眼睛都是黑色,为什么偏生生出她这样有异常的孩子。
为什么她一说自杀,那个男人就死了。
为什么她劝母亲离婚,他们马上就分开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在那个春天,母亲在她最后孩子般的嚎哭声中,顺应她孩子气的宣泄,将银白的刀具捅进她完好无损的人生中。把人生捅成红艳艳的,糜烂的,内脏的碎片。
枪声响起。男人闭上眼,枪.支和身体都不自主地垂下。望月千穗没有理会同事所说的应视为生命的武器,而是崩溃地跑出去,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接受那个迟来了七年的,在她心里已经隐隐浮现端倪的真相。
她不是受害者。
完美受害者的身份与她无关。不如说,半点关系也没有。
母亲偏心,但从未想过杀死自己的女儿。
没有人想要伤害她。
甚至……就连那个她以为伤害了她的母亲,也是被异能力所卷进漩涡的,被迫背负骂名的受害者。
洗手间水龙头里的水冲洗着她的脸,却没办法把她泥泞的过去冲洗干净。糜烂的内脏仍然是红彤彤地滩在那里,被水洗过以后反而变得更痛。
……好痛。
好难受……
没办法接受。
完全,没办法接受。
内心有一块东西仿佛崩塌了。彻底塌陷,就像是地震。可她贫瘠的灵魂土地无法承受这么浩瀚的痛苦,她没办法原谅过去,更没办法原谅自己。
她抬起头,望着镜子前湿漉漉的干呕着的自己,还有那双被母亲称为“可怕”的,金色的,恶魔般的眼睛。
“要是……”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要是全都忘记就好了……”
要是全都忘记,是不是就不那么痛苦了。
为了逃避痛苦,她愿意做任何事。
在镜子里望见自己眼睛的时候,在她开口说起愿望的时候,大脑中那些痛苦的记忆,那些隐匿的旁根错节似乎全都被连根拔除。
这是她失去记忆的一周目。
身边不知何时走过来一个人。是樋口一叶。千穗接过她递过来的几张柠檬味的湿巾纸,无意识地擦了擦眼。
“这样的日子还长得很。”
那个女人说。
***
全部。
全部想起来了。
她几乎要瘫坐在地上。过去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重新回到她的灵魂宫殿,然后让她好不容易维系的平稳彻底塌落。望月千穗以为的灵魂沼泽不是原生家庭,不是无所事事的父亲更不是偏心姐姐的母亲,甚至和那个充满尖叫声的血腥夜晚也没有关系。
她的灵魂沼泽是一双眼睛。
一双与生俱来的,永远淡漠永远疏离的金色眼睛。
不。
不对。
不是眼睛……
是她自己。
从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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