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若你水禾二人活着走出这里,你便是我司岳唯一的弟子。”
骤然间掀起一阵风沙,将陌生男人的声音吞没,空气中弥漫着无尽的浑浊与萧瑟。
水禾梗着脖子想要听清男人模糊的话音,可耳畔除了风啸,就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身前形容狼狈的男人正背着她跑得又快又急,水禾觉得自己此时仿佛是狂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胃里早已翻江倒海,昨夜吃的梗米粥却怎么也呕不出来。
倏尔,一道不留余地的剑气擦着水禾的耳际堪堪划过,削断了她鬓边一缕枯黄的头发。
“簌——”
空气仿佛都被剑气划破,水禾伏在清水背后,感受到脚下传来地动山摇般的震颤,清水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上,水禾也顺势摔落。
这一下摔得不轻,噎在她心口的那道浊血也终于呕出来了。
妖兽震天动地的痛苦嘶吼声在漫天的黄沙里回荡了良久,而后又渐渐消散在无尽的风声中,再也听不真切了。
片刻,无数如丝线般的温热液体自天边落下,一缕一缕,温柔地落在水禾脸上。
水禾闭着眼想:久旱遇甘霖,可她却再也走不出这场雨了。
她贪恋这尘世最后一丝余温,便用尽浑身所剩无几的力气抬手触摸了那温热的雨,黏答答的。
原来不是雨,是血。
水禾的心口没由来地涌上一股难言的悲恸。
她艰难地望向身旁不知是否还有气息的男人,轻轻张开干涩的双唇。
“我想活。”
从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声音,却被滂沱的血雨给淹没了。
……
今天下三分,晟宁管四分,冀安管四分,剩下两分乃是那穷凶极恶的黄泉碧落,聚集的皆是作奸犯科的亡命之徒。
晟宁与冀安两国千百年来发展壮大,皆为凡人之国,一国之君也都是寿数有限的凡人。黄泉碧落中却悄无声息地孕育幻化出了不死不灭的妖兽族群。
晟宁国志曾记载:“妖兽,生于黄泉,作恶于天地,必除之。”
如今这偌大的天地之间,唯有坐落于晟宁与冀安国土交界处的羡仙山置身事外,从不插手人与妖兽的争端——
水禾在树荫下静心打坐了一整个晌午,早不知是何时昏睡了过去,青天白日里竟又无端梦见了那时在荒漠的旧事。
“然儿你是何时从晟宁回来的?”
这道声音无异于平地惊雷,原本还四仰八叉的水禾猛地惊醒,意识缓缓从朦胧中清醒过来,这才发觉原来方才是在做梦。
睁开双眼,却见花白胡子的老者正站在她面前,宛如一座不可催的山岳。
水禾忙正襟危坐,见那老者布满沟壑的脸绷着。
正是师父清水。
元夕讪讪地揉了揉鼻子,垂头道:“徒儿今日没去晟宁。”
“是事出有因,还是你故意偷懒?”
清水的身形已经佝偻,可那对眸子仍旧神采奕奕,一如元夕与他初见时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元夕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开口狡辩:“并非是徒儿有意偷懒,只是今日修炼功法悟出其中一二,才在此处多消磨了些时光。”
“修炼功法?你可知方才你那鼾声险些将水禾这羡仙山给震塌了。”
元夕:“……”
清水负手,催促她:“还不速速赶去晟宁。”
“徒儿先前向晟宁百姓打探过那巨蛇,听闻百姓所说,那巨蛇并不伤人,只因身形过于巨大,吓得巡夜人跌落河中,如此才有了巨蛇伤人一事。”
清水挑眉:“此话当真?”
“句句属实。”
这次轮到清水无语凝噎,他想不通,为了这么一桩乌龙事件,冬弥竟亲自告到了他这边,如若不是惦念着当年的情谊,只怕清水此时早就按捺不住杀去晟宁王宫的心了。
碍于面子,清水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地对元夕说:“人与妖兽到底是不能同生共存的,你还是去晟宁一趟,亲自将那巨蛇送往别处为妙。”
元夕乖顺地点点头,听从清水的话动身赶往晟宁。
师父的话不无道理。
如今天下三分,晟宁管四分,冀安管四分,剩下两分乃是那穷凶极恶的黄泉碧落,聚集的皆是作奸犯科的亡命之徒。
晟宁与冀安虽分别为这天下之霸主,对待妖兽的态度却截然相反。冀安倡导人与妖兽共存,城中随处可见形状各异的妖兽;晟宁百姓却对妖兽避之不及,哪怕是最渺小的妖兽也要将它赶尽杀绝。
因凡人与妖兽对战死伤惨重,晟宁君主与清水颇有交情,便委托了羡仙山接管驱赶妖兽这一事务。
元夕赶到晟宁城时,正是晌午时分。
城中百姓安居乐业,街道车水马龙,叫卖声络绎不绝,偶尔还有孩童欢笑着从元夕身边追逐打闹路过,这样的太平盛世,令人难以将百姓对妖兽赶尽杀绝的态度联系在一处。
元夕收起御风飞行的佩剑,轻飘飘地落在道路中央,一翻手,那佩剑便化作为一柄顶端镶嵌着宝珠的钗子,迎着众人的视线,元夕将钗子插入发髻。
“快看,是泰平仙人!”
“泰平仙人来晟宁了!!!”
“有救了!泰平仙人此次前来定是来捉拿那条巨蛇的!”
元夕耳力极佳,一晃便来到那喊着巨蛇的男孩面前,笑眯眯地问他:“那巨蛇此时正在何处?”
香风拂面,那男孩惊呼一声,面上染了一抹绯色,跌跌撞撞地挤开人群,结巴道:“泰、泰泰泰、泰平仙人……随水禾而来。”
元夕昂头,百姓纷纷为她让开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才一抬脚,一女子抱着包糕点挤上前来,元夕只觉得手上一沉,回过神来却见那女子已然消失在人群之中。
唯有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分外洪亮:“泰平仙人,这是奴家为聊表谢意亲手做的荷花酥。”
眼见那领路男孩的身影就要消失不见,元夕对着那送糕点的女子略一颔首,提起糕点便疾步追向前去。
过了石桥,出了外城,才见那男孩停下来歇脚喘气,元夕轻飘飘地落在他面前,拆开手里的糕点油纸,递给他一块荷花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原本就是半大的孩子,他并没有推辞,一伸手就接过糕点,却并不急着送入口中,而是拿在手里反复打量。
“水禾叫李仲。”
“怎么不吃,怕水禾毒你?”
李仲听元夕这么说,仿佛是听到了顶天的荒谬话,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反驳道:“泰平仙人是济世救民的好人,怎么可能下毒害水禾!”
抬头瞥见元夕的一张笑脸,才知道是她有意捉弄,李仲羞赧地缩了缩脖子,轻声解释:“水禾没见过这样的糕点,水禾娘也没吃过,水禾想带回去给娘吃。”
元夕眸中晦暗了一瞬,苦涩一笑,原先她也曾这般穷苦过。
她抬手想要去抚摸李仲的发顶,却被李仲的双手一把反抓住,半大的孩子手心却意外地粗粝磨人,想必是手心长满了厚重的粗茧。
“泰平仙人,您一定要救救水禾娘!自那巨蛇出现,水禾娘就消失不见了,定是被那巨蛇……泰平仙人您菩萨心肠,一定能救活水禾娘对不对?”
李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哽咽的哭声使他无法再正常言语。
元夕蹙眉,原先她念在巨蛇并未主动伤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得知那巨蛇竟吞了这可怜孩子的娘,顿时怒火中烧。
她定要将那巨蛇的脑袋拧下来悬挂于晟宁城楼之上,以儆效尤。
李仲嚎啕大哭之后便
清水见元夕盯着他兀自出神,背过身去扒拉自己干瘪的钱袋子,道:“下山给水禾带包荷花酥回来,今日便不罚你了。”
元夕撇撇嘴,伸着手干等了许久,听得“叮当”两声,低头一看却见手中躺着三枚铜板。
“小气鬼。”
“再说一遍?”
“师父气派,徒儿膜拜。”
清水才一伸手,元夕便吓得一缩脖子,攥着铜板乘着风势远远飞走了。
“三个铜板,买张包荷花酥的油纸还差不多。”元夕掂量着手里轻得能被大风刮走的铜板,嘴里嘟嘟囔囔:“若不是靠水禾打牌赢来的钱贴补,只怕待在这羡仙山早就要喝西北风了。”
元夕从袖袋中掏出自己鼓囊囊的荷包,又是一声叹气,只道这个家没了她迟早要散。
元夕素来爱和狐朋狗友推牌九,他们牌技不如她,次次都输得只剩一条裘裤,一来二去,元夕的钱袋子就日渐丰盈。
因这钱财不是正处来的,所以元夕从不敢和师父透露他的徒弟其实是个低调的富婆。
元夕御风飞离羡仙山,思量着师父素来不是馋嘴的人,略一沉吟,便想起原来明日是师父祭奠友人的日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师父祭奠友人的日子都会雷打不动地带上一包荷花酥。
且这荷花酥一定是要开在晟宁的那家虹豆坊所出。
元夕早就对晟宁晟宁来回的路了如指掌。
晟宁城中百姓多为普通凡人,对修行者和妖兽抱有偏见,元夕谨记师父不让她惹是生非的教诲,离城门还有三里远时便由御风改为步行。
晟宁城中。
元夕轻车熟路地在错综复杂的巷子中穿梭,不一会儿就摸到了糕点铺门口。
抬头打量了一眼招牌,正是虹豆坊不错。
元夕迈步走进去,店里的伙计正倚着柜台打瞌睡。
“给水禾来包荷花酥。”
伙计被惊醒,猛地打了个激灵,道:“客官,您来得不巧,店里的荷花酥晌午便卖光了,您请回罢。”
元夕一挑眉,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子在手掌中上下掂量,扬声道:“水禾不回,烦请您再费心做一屉,水禾加钱便是。”
“若是现在开始和面,约莫酉时才能出屉。”
“酉时就酉时,这是定金。”
元夕笑眯眯地从钱袋子中摸出一枚石子大小的银块放在柜台上,盯着伙计钻进后厨才转身离开。
出了糕点铺,元夕直奔自在居。
自在居是元夕那狐朋流光所在之处,称他狐朋不是贬低,而是因为他确实是一只九尾妖狐。
荷花酥需酉时才能来取,闲来无事,元夕手痒,便又想去流光府上搓两把骨牌,挣上两块金锭子。
正快步走着,却听前方传来兵戈相碰和行人四散而逃的声音。
待元夕停住脚步,却已然被一群身穿盔甲的官兵给团团围住。
倒霉。
“哈——”
元夕伸手捂嘴打了个哈欠,掠过喽啰与最后方的大胡子男人对望,他的盔甲与旁人不同,应当是这支军队的头领。
大胡子男人将元夕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一身粗布衣裳,头上也没个像样的首饰,便没将元夕放在眼中,冷声道:“国师有令,捉拿质子,无关人员速速退去,违者就地问斩!”
国师?
质子?
元夕掏了掏耳朵,听不明白大胡子叽里呱啦地讲了些什么。
大胡子看元夕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以为她是个痴傻的,嗤笑一声,迈步从人群后方走近元夕。
“可惜这么貌美的小娘子却是个痴傻的,倒不如先给大爷水禾爽爽,再送你个痛快。”
元夕站在人群之中,斜眼睨着头领,趁他说下流话的空档快速卜了一卦。
卦象白虎动,又来克世爻。
难怪印堂的黑气都快溢出来了,原是今日有血光之灾。
元夕一笑,将拳头掰得“咯吱”作响,不巧,她就是今日带给他血光之灾的那个人。
大胡子淌着延水凑近了,一双黑手正要搭上元夕的肩膀,却被元夕猛地反手握住,再借力在空中翻腾一圈,一脚踹在了大胡子的脸上。
“啊——”
刺耳的尖叫伴随着骨裂的清脆声响,穿透了晟宁城上方的云霄。
元夕脚尖一点,借力纵身跃上房檐,望着大胡子歪着嘴延水和鲜血横流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胡子目眦欲裂,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指着元夕癫狂地跳脚。
官兵们发了狠,端起长戟向元夕掷去,任他们累得满头大汗,却也未伤到元夕分毫。
与这群乌合之众浪费了些许时间,元夕躲避攻击间留意了一眼天边的日色,估摸着快到酉时,正预备脱身,却陡然间听到摊贩落荒而逃留下的桌案中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元夕勾起嘴角,心道那大胡子头领的血光之灾原来还没算完。
“有好戏看咯!”
元夕眯眼笑望了一下天边渐渐显现出轮廓的明月,静静在房檐盘腿坐下,好整以暇地等待着那躲藏之人的动作。
官兵们不敢轻举妄动,那大胡子头领却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官兵,一把夺过旁人手中的长戟,瞄准元夕。
他乃一介凡人,耳力不如元夕,丝毫没有注意到潜伏待发的危险。元夕方才踢碎了他的下巴令他受辱,眼下他一门心思全是要致元夕于死地。
戟尖对准元夕眉心,那大胡子身子后仰,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将长戟投掷了出去。
“簌”地一声,长戟划破空气的声音令人惊心动魄。
元夕不愿再与大胡子头领周旋,在长戟的尖刃堪堪碰到她眉心之际,便一抬手将那长戟拢入虎口,用力一捻,那柄铁打的兵器便顷刻间化为了粉末。
而用力投掷过后正是泄劲的时刻。
显然伏在桌案下伺机而动的人也看准了这个时机。
蓦地,一个身穿桃色裙衫,扎着双丫发髻的女子钻出桌案,高举手中的银剑,直直刺向大胡子的后心窝。
元夕眯了眯眼,莫名觉得那女子身穿的服饰与她在流光府中所见过的侍女宫装有些相似。
来不及细想,却见那女子正中目标,剑尖刺入头领胸口,却也仅仅只是剑尖。
大半的剑刃暴露在空气中,并未贯穿大胡子头领的心脏,他的胸口也只是泛起了点点殷红的血花。
下一刻,那女子便被官兵制服。
“咣当——”
银剑从头领的胸口掉落到地上。
元夕轻叹一声,视线移到那女子身上,见她一双细腻白嫩的手柔若无骨,掌心连半分薄茧都不曾有过,不仅不曾习武,就连力气也小得可怜。
大胡子紧紧捂着伤口止血,正怒火中烧,他捉不到房檐之上的元夕,便开始对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步步紧逼。
一时之间,她沦为刀上鱼俎,等待着任人宰割的命运。
虽知道必死无疑,但她的脊梁却始终挺得笔直。
倒是个有骨气的。
原本这出不甚精彩的闹剧到这里也算是接近尾声,元夕从房檐上站起来拍了拍手,喝了一声倒彩。
众人的目光皆被她吸引。
元夕纵身一跃跳下房梁,和那女子并肩而立,她惊愕地看了元夕一眼,又转过头继续怒视那头领。
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元夕微微颔首,满意地点点头,这女子根骨绝佳,年纪尚小,又有一身傲骨,乃是不可多得的修仙奇才。
可脑海中倏地想起师父不让她沾染凡尘俗世的教诲。
“若是徒儿收她做了弟子,她就是羡仙山的人,就算不得是招惹凡尘俗事。”
那女子歪头,想要听清元夕自顾自嘟哝了什么,而元夕撩起裙摆对着那头领胸膛的伤口就是一记窝心脚。
头领被一脚踹进对门的商铺,尘土消散后,那人已然被嵌进了墙壁中。
元夕躬身拍了拍布鞋上的尘土,回过头,对着瞠目结舌的爱徒狡黠地眨眨眼道:“看好了,以后打架得用这个力度。”
士兵们没了领头人,一下变成了没头苍蝇,该逃的逃,仍举着长戟踌躇的官兵则被元夕施了昏睡咒。
一时之间,应声倒了一地的官兵。
元夕拉了徒弟的手正要走,又倏地想起虹豆坊的荷花酥来。
半蹲下来,望着那半大的女子,元夕笑了笑说:“乖乖在这里等着水禾。”
“水禾为何要信你?”
“凭你还平安无事地活着。”
那女子的翦水秋瞳忽闪了一下,甩开元夕的手后静默着在原地坐下了。
戌时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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