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元是被一阵药味儿熏醒的。她眼睛尚未睁开,便气急败坏地喊道:“狗攮的!谁人煎药?二哥?二哥!赵望游!”
赵望游在府中时,最喜欢用些稀奇古怪的材料,来熬制他那些独门秘方。时而内服、时而外敷,常搞得家里乌烟瘴气。而他两人屋舍离得又近,赵青元自然是没少受他的“荼毒”。
“你又学了骂人的话啦?”
“我骂的就是——”赵青元陡然收住了声,因为这声音听起来软糯温和,绝不似他二哥一般惹人生厌。她这才醒过神来,睁开眼从床上鱼跃而起,冲着门的方向问道,“揽月?”
门外之人应了一声,很快又传来一阵陶罐碰触之音。
赵青元轻轻拍了两下嘴巴,这些年她常在营中走动,别处还未见有多大长进,倒先把军中同僚的污言秽语学了个七七八八。
她正暗自告诫自己以后不可再胡言乱语时,房门已被轻轻推开,一位端着瓷碗的年轻女子走入屋中。那女子相貌虽谈不上过人,但她眉眼柔和、神情温婉,一颦一笑都得体,一举一动皆谦顺,让人看了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
赵青元望着她手中的药碗撇了撇嘴,揽月却笑着把碗推到她面前。她先用鼻子闻了闻碗里的淡褐色液体,才将碗接过,端正地凑到自己嘴前,却没有喝。似乎在酝酿什么情绪。
赵青元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此情此景几乎是她两人每次见面时必不可少的一环。而揽月没能和赵望游成为知交好友,连她都为之抱憾。这两人一个不通医理,却酷爱钻研;一个精通医道,亦不舍勤学苦练。不谈造诣的高低,至少都是熬药的一把好手。
想到这里,她不觉轻笑出声,但脑海中却浮现出昨夜宴席之上,赵望游附在齐芷耳边耳语的一幕来。
揽月见她端着药碗一时窃笑,一时皱眉,还道她害怕药苦,便出声安慰:“是补剂,不会太苦的。”
赵青元闻言一饮而尽,将方才所思暂放脑后,笑问:“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也回来了么?”
“不曾。”揽月将碗接过,放于桌上,摇摇头,“师父还在关外。我听了你班师回京的消息,便赶回来了。”
“啊,我的事情,连关外人都知道啦?”赵青元张大嘴巴,故作惊讶地问道。
这消息原是揽月有心留意,又时时打探才得以知道,但她不愿下了赵青元面子,便应道:“嗯……是啊,关外人也都很推崇你。”
“啊哟,胡诌!”赵青元大笑,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连揽月都学会骗人了?”
揽月本就不善说谎,被赵青元戳破后羞赧难当,双颊立时便飞上两片红云。
两人又笑闹一阵,赵青元想起一件事,突然正色道:“揽月,杨鸿礼死了。”
“什么时候?”她明显感受到揽月的声音有些颤抖。
“年前的事。我本想早些告知你的,但苦于不知如何才能与你联络。还有……”赵青元神色有些局促,她先抬眼看了看揽月,才幽幽开口,“还有,我也没能亲手为你报仇。”话锋一转,又显出忿忿之色,恨声道,“谁曾想那杨鸿礼会如此脓包?只一个照面便被我大哥劈死了。”
她一直注视着揽月,见她从自己说起此事时便低着头不发一言,此刻更是两肩颤动,似在强忍悲伤。她心道恐怕是因为自己未能兑现当年的诺言而惹她伤心,内心更是愧疚自责。
“揽月,你生气了么?”
赵青元见她不答,心下一急,便拉起她的手道:“走,咱俩去砾山。他死后在郡上枭首曝尸,如此恶徒,谁人敛他?咱们找了他的尸骨来,挫骨扬灰好不好?”
揽月仍是不动,却已抬起头来。只见她双目泛红,面上犹带着两道泪痕。
赵青元见之亦感悲戚,想找个物件为其揩拭泪水,在怀中一阵摸索,手一顿,却还是什么都没拿出来。
她只得卷起袖口小心为她擦了几下,低声道:“此事确是我大意了,对你不住,你要怪我也无可厚非。可你打小便是如此,凡事都只憋在心里,若是不痛快,何妨打骂哭闹?如今这副样子,反倒教人担忧。”
“不,不是……”揽月嚅嗫道。她性格不及常人活络跳脱,又不善言辞,此刻心境跌宕起伏,万语千言更是不知从何说起,几次开口,竟只问出一句,“你还记得?”
“嗯?”赵青元一愣,讶然道,“自然。不曾忘过。”
不曾忘记的,是儿时的戏言,还是夜空下所许的心愿?
这两年砾山一带不太平,不,是整个昱国都不太平。接连两年的大旱天,摧毁了百姓安居乐业的指望,也动摇了他们甘为人臣的本分,各地都有暴民集结、攻破粮仓的消息传来。
杨鸿礼不是暴民,相反,他还是个地方上的军官。他本是儒生,考了几年科举都不中,只得花全部身家托人入了个武职,之后凭着年资熬成了百御。百御乃是本朝官制,顾名思义,就是能统帅一百个人的将官。但与那军中百长不同,这类官职只在其就职地生效,跨郡即止。
他初到郡县报道,便被分配了监管粮仓的差事。这是个清差,粮仓里进进出出的勾当与他无关;却也是个闲差,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便罢。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到头来这份差事居然变成了天下一等一的苦差。
杨鸿礼看看仓外饥肠辘辘却眼冒凶光的灾民,又看了一眼身后体格健硕却毫无斗志的兵丁,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道非耶?何至于此!’”他当真是个儒生,这等关头也不忘重温夫子的教诲,实在是难能可贵。
开仓、放粮、反叛,一气呵成。地方叛将举事,不比乡间游勇起义一般小打小闹,他所过之处,八方呼应,转眼的功夫,义军就由百余人扩充至近万人。
此时,永章帝一位刚满两岁的皇子不幸夭折,还未等皇帝从悲痛中走出来,一场甘霖就此降下。可不就巧了么?
传言四起,说这皇子乃是天上的真龙,因着留恋人间而疏漏了布雨,如今夭折,是奉召重归天庭去了。百姓对此深信不疑,皇帝的儿子都是真龙,皇帝岂非真龙中的真龙,怎是自己可以忤逆的?
朝廷也配合着传言,在几处富郡开仓放粮。一时间各地的反叛军偃旗息鼓,各自归家备农。
也非百姓好哄骗,造势的流言从来只能顺势,不可逆时。若无这一场好雨,任你说破了天,这群目不识丁的暴民也敢踏上京畿道,在防山大营前杀个肝髓流野,死不旋踵。不为什么苍生大义,只为一口热汤饱饭罢了。
然而杨鸿礼并没有放弃自己对大道的追求。他一日日看着手下的兵丁四散逃逸,却在一页页圣经贤传中寻找答案。可是圣人若能在此道上给予指点,恐怕也不能被称之为圣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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