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儿村人沿着一条河流而居,河湾蜿蜒,为防发大水,村人在离河道有一段距离的高处择平地盖房子。
最宽最阔处是村子的中心,住着二十几户最早的人家,两排院落相对,中间是一条轧实的道路。
村人常常称这里老庄子。
如今几十年过去,湾儿村门户已壮大不少,足有五六十户人家,算得上大村。
这些人家多数都是从老庄子分出来的,夹杂着几户外来的。
不过最近外来的,也在湾儿村住了二十余年,除了势弱些,早年受了些欺负,如今已有两三代,全然是土生土长的湾儿村人了。
赵连兴赵连旺不是湾儿村人,他们是隔壁赵李村的。
湾儿村离山更近些,处在青眉河上游,赵李村在下游,因河湾地势,两个村子离得稍远。
驴队到赵李村的时候,就随着头骡拐了进去,将剩余的货物都搬进了赵连兴家。
他是驴队的领头,货物都是他的。
除了赵连旺以外,其他人出了一头毛驴或骡子,路上连人带牲口,所有米面、干粮、草料都是他出,相当于雇了这些人和牲口去跑商。
赚了钱,自然也是赵连兴拿大头。
跟着他出去一趟,虽然油荤有限,可那些糙饼子糙馒头管够,能吃饱。
日子一般的人,在家里也不能常常见荤见油,这样冬闲时出去一趟,省下家里一口吃的,还能赚些钱,因此跑商再苦,总有人愿意干。
卸了货物,裴有瓦和其他人一样,都牵着牲口各回各家。
他出了一架板车,毛驴拉的就是自家车,长夏坐在上面,旁边是一个包袱,里头是裴有瓦的衣裳行李。
至于长夏自己,除了一身衣裳,出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裴有瓦牵着毛驴往前走,看见湾儿村最外头一户人家的灯火后,心中不免踏实,天色暗了,他脚下也加快了几分。
驶过还算齐整热闹的老庄子,再往后面,杨树、柳树、榆树、桑树散落杂布,有好几户掩在树后的人家,清寂静谧。
长夏借着昏暗的光线只看着,对周遭一切都感到陌生。
湾儿村围着老庄子,或往村前扩,或往村后扩,有的地界大一点,挨着住了两三户人家。
有的则是独门独户,和相邻的人家隔着稀稀疏疏的树林,亦或是隔着并不好的狭窄地段。
地势如此,分出来的人家散落在老庄子周围。
好在相距并不算太远,独门独户的,有时想同邻居说话,出来在门口高高喊两声,互相就能听到。
月亮出来了,乌云不再,月光清凌凌的,寒意阵阵。
驴车停在一家独户前,最外面的竹门紧闭,透过竹篱笆缝隙,能看见里头规整的菜地,只是没多少菜。
菜地后面是几间茅草屋,能听见压低的说话声,但屋里都没点灯。
“汪!”
一条黄狗突然警觉,从窝里出来,它被拴着,只能冲着外头叫。
裴有瓦耐着一丝激动,上前拍门高声喊道:“爹,我回来了。”
霎时间,狗不叫了,摇着尾巴呜咽卖好,茅草屋中多了许多动静。
听见儿子声音,裴老娘连忙坐起,朝着窗外喊:“有瓦?”
裴老爹早披了衣裳,靸着鞋就出来开门。
而西屋中,陈知听见动静,同样匆匆下了炕,屋门一打开,冷风飕飕的,他连忙关上,往外急走了两步,喊道:“有瓦?”
“是我。”裴有瓦牵着驴车进门。
裴家老爹裴灶安见儿子回来,瞧着风尘仆仆,好在什么事都没有,胳膊腿都齐全,一颗心踏踏实实落进肚里,不再担忧。
然而看见车上有个默不作声的孩子后,裴灶安惊了一跳。
他心中没一点防备,天又黑了,也看不清脸,险些以为是什么小鬼,眼皮直跳,浑身一颤,竟打了个哆嗦。
陈知同样唬了一跳,声音变了,抖着嗓子:“车上、车上有个孩子?”
归家心急,没顾上说起长夏的事,见他俩吓成这样,裴有瓦倒没料到这一出,笑道:“进屋说,进屋了再说。”
毛驴解了绳索,不再有负累,它似乎也认得家,在铺了厚实稻草的牲口棚中安然歇息躺卧。
栓好驴,冬夜寒冷,冻得脑袋都是冰的,裴灶安连忙从后院过来。
堂屋亮起一盏油灯,长夏局促不安,只知道跟着裴有瓦。
陈知放下包袱在桌上,摸一把茶壶,茶水已经凉了,边往外走边说道:“我这就去烧水,路上吃了?”
裴有瓦在椅子上坐着歇脚,顺手也给长夏拉来一张板凳让坐,点头道:“在镇上吃了一顿才赶回来的,不用做饭,多烧些水,喝过茶后,我也烫烫脚解解乏。”
裴灶安推开堂屋门进来,目光不由落在长夏身上,栓驴的时候就在琢磨,怎么还带回个孩子。
裴有瓦从怀里摸出荷包,取出那张婚书,说道:“这是长夏,给裴曜抱的童养媳。”
啥?
裴家老爹一愣,随后挠挠头,张着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陈知也被这句话砸的蒙头蒙脑,一时都忘了去烧水,停在原地。
裴家老娘穿好衣裳从房里出来,就听见这句,眼神同样茫然。
·
裴家人手忙脚乱了一阵,都不识字,每个人把婚书颠来倒去瞅了几眼,也看不出什么花样。
裴有瓦指着人,让长夏认:“这是你爷,这是你奶,这是你阿爹,裴曜睡了,想玩想耍了,等明天混小子醒来,让他领着你。”
长夏畏怯,“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一喊了人。
这么大的孩子,还有过了明路的婚书在,不可能白给他们家,裴灶安问道:“花了多少?”
裴有瓦看一眼长夏,又瞅一眼他老爹,没言语。
裴灶安默然,是他嘴快了些。
裴家老娘窦金花坐在一旁,原本是想陪儿子说说话,但长夏就坐在她旁边,话也顾不得说了。
她头发花白斑驳,眼睛也不大好了,一盏油灯不甚亮,眯着眼睛瞧一会儿,看得也不怎么清楚,只知道这个孩子瘦弱。
“多大了?”窦金花问长夏。
她面相很是敦厚老实,问话也不见半点刺耳尖锐,只是唠家常一样的语气。
长夏声音细弱:“八岁。”
八岁,瞧着不怎么高,比不上他们家曜小子,才五岁,那一身肉,个头也不小。
窦金花心里琢磨着,又一想,裴曜在这个年龄的小孩中,也确是高的。
吃不饱的小孩,瘦瘦矮矮也常见。
她话不怎么多,沉默一会儿,又转头去问裴有瓦:“叫什么来着?”
裴有瓦开口:“长夏,长短的长,夏天的那个夏。”
他也不识字,写婚书的时候听见江家人这么说,就记下了。
陈知烧好热水,连忙添了茶,一转眼看见长夏,给掺了碗温水递过去。
长夏伸出瘦巴巴的小手接过,在几个人的注视下,喝水都战战兢兢的,差点呛住。
这么大个孩子,见都没见过,突然就成了他们家的。
真是人说的,打了个措手不及。
陈知忍不住瞪了一眼裴有瓦。
灶房就在堂屋外,夜里安静,刚才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既然带了回来,婚书都写了,他一时有些无措,也埋怨裴有瓦这么大的事在外头自己就拍了板,但还是朝长夏招招手:“来,外头冷,进屋里暖和暖和,你也泡泡脚,别的,等明天起了再说。”
“听你阿爹的。”裴有瓦冲他扬了扬下巴,自己坐在堂屋跟老爹老娘闲聊。
西屋烧了炕,确实比堂屋暖和。
长夏很拘谨,捧着手里的水碗不敢乱动,陈知拿了屋里的蜡烛,在外头油灯上点亮,复又进来。
他举着烛火,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长夏,又摸摸长夏身上衣裳薄厚,探探后脖子,摸了摸手。
旧衣裳还算厚,脖子往下有些温热,补丁打的倒是细致,显然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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