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被重新布置过,现下天儿一日热过一日,楹窗上覆了层薄薄的天青色软烟罗,日光透进来,削了燥热平添几分朦胧柔婉。房中原先放置的书案对角,立上黄花梨木书架子,分门别类放着各种书籍,最下面则是空白的宣纸,笔挂上悬着羊毫毛笔,纸镇旁搁着上好松烟墨。
姜宝忆进门就嗅到墨香,再把视线落到书案上,当即就被那摞字帖惊住。
周启在大理寺连轴转了七日,好容易得空休息,用完早膳便盯着小厮清理了暖阁,依着他书房做的布置,周临溜达了一圈道他这是在家里做了个衙门,进门就想退出去。
周启不以为然,此时他把那些字帖一一介绍,言语间颇有些自豪之意,想他当年练字走了不少弯路,各种名师字帖都想临摹,辗转多年才试探出自己想要的笔力,都是经验之谈。如今去其糟粕,精准的把适合她的拿出,已然是条捷径,假以时日,只消坚持练习,不用半年便能写出入眼的字来。若再努力些,形神便可兼具,自然,都是后话了。
当务之急,是要把她那笔不成型的蟹爬改掉。
“大哥哥,太麻烦你了。”姜宝忆胸口有些发闷,她想挤出个感谢的笑来,却觉得有些为难,只好福了福身,把脑袋垂下。
周启笑:“你若能练好字,便也不会浪费我的苦心。”
“你初学,以楷书起笔最好,前半月便先临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和《化度寺碑》,半月后将每日所临字帖都呈交给我查阅,欧阳询的字骨气劲峭,法度严整,你好生练习切记不能敷衍速成,好的字其实讲究筋骨,不重外形,待你练好楷书,便好再习隶书,魏碑等。”
姜宝忆脑袋愈来愈低,闷声道:“谢谢大哥哥费心。”
她双手背在身后,像是做错事的模样,揪着帕子脚尖悄悄碾着青砖。
圈椅上放着茵毯,垫高一截后姜宝忆直起身子便刚好能够到墨汁,周启注意到,她今日穿的是广袖襦裙,雪青色柔软布料绣着银线团花芙蓉,腰细如柳,外面罩的褙子垂在身侧,且没有梳往日的双丫髻,梳的是玲珑弯月髻,插了枝流苏芙蓉花步摇,细碎的珠子散出淡淡的光晕。
她捏起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饶是如此,衣裳上仍沾了墨迹。
周启便觉得很不舒服,姜宝忆没放在心上,只惦记今日手底下那一沓厚厚的字帖,便赶忙开始提笔,写了两个字,觉得耳边生风,回头,看见周启不知从哪找来一段绸布,当做攀膊帮她将广袖束起,在后背肩胛处打了个结,拿开手指时,不经意瞥见她因为后仰而如蝶翼般展开的两片骨头,心里头不知怎么的,像是被猫舔过手心,他移开视线,走到对面案前站定。
姜宝忆弯唇谢道:“大哥哥跟长姐一样细心,对了,上回你送她的刺绣书籍和伤药,大姐姐很喜欢,千叮万嘱让我代她谢谢你。”
“喜欢就好。”周启沉声道,然后扫向她滑腻没有伤口的指腹,心中一轻。
周启没待多久,近日来因为陈年旧账盘根错节,他几乎宵衣旰食,经常宿在大理寺,倒是有了一点眉目,却不是收网之时,上回去到齐家查到的线索,足以在朝堂掀起一番风波,各种利益腌臜牵扯不断,甚至于从何处结案都是难题。
有的人,不能不动,有的人,却又不敢去动。
姜宝忆写到傍晚,胳膊都酸痛起来,更妨说捏着笔杆的右手,中指处皮肤发红,手肘发抖。自幼她便没怎么写字,舅舅给其她几个姐姐请夫子时,也曾象征性去问过碧蘅院,只是母亲摁着不让她出门,遂她四个姐姐都有拿得出手的好字,她却没有。
母亲关上门,让她读《世商类要》《陶朱公生意经》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账簿,且在看完后,母亲都会拿炭盆烧掉,也不允她对外人说起,她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喜欢看此类东西,故而并不觉得累,一直到母亲病故前,她都没甚机会练字。
今儿一整日,像是把前些年落下的全补回来,累的她饭都没用几口。
自上回留他们姐弟二人用晚膳后,周夫人留客就成了习惯。姜锦程下学和周澹混在一块儿,两人趴在院里的石头上,撅着屁股拿枝子戳笼里的蝈蝈,绿荫下的池水偶尔蹦出一尾红鱼,周临拎着笼子,凑近踹了周澹一脚,将人踹趴在地上,周澹起来后就追着周临满院跑。
姜宝忆在凉亭下歇着,无端被他们兄弟二人当成靶心绕着转起圈来,周澹小短腿自然追不上周临,一着急右脚踩空,眼看脑袋就要磕在台阶上,姜宝忆本能起身上前去扶他,奈何动作太急往前趴过去。
幸好右手挡了下,周澹的脸贴着她右手摔在地上。
周临愣住,待反应过来想去把他们两人搀起来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胡闹!”
周启肃沉着脸大步疾行而来。
三人手忙脚乱爬起来,周澹瘪了瘪嘴,试图用哭声激起周启的同情,周临摸着脑袋站在后面,看见周启嘿嘿笑着叫了声“大哥”,又被他过于稳重的面容震慑的闭上嘴,兄弟二人一高一矮站在姜宝忆身边,无形中有股压力逼得她像是同谋一般,遂也羞红脸,乖巧的跟他们一块站着听训。
“摔哪了?”周启没责备,上前扫到她袖中的手,方才看的真切,她扑过去时,右手正中擦着台阶滑过,至少要去层皮。
经他提醒,姜宝忆忽然觉出右手疼痛,抬起来一看,果真虎口连着手腕处磨破皮,渗出淡淡的血渍,她下意识藏到背后,摇头道:“没什么事。”
周启不由分说攥住她胳膊,一眼看到伤处,扭头对着周临道:“二郎,你就是这么照顾妹妹的?”
周临瞥了眼,心虚的没敢答话。
姜宝忆是被周启拽着胳膊拉到花厅的,清理伤口,涂抹药膏,最后缠了一圈纱布,从始至终,他都阴沉着脸,房里没一个人敢开口。
姜宝忆挨着近,被那迫人的气势震得屏住呼吸,只巴望他快些包扎好,好让她离远喘口气。
今日的气氛似乎就在周启回来后变得古怪起来,姜宝忆用完膳,与周夫人闲聊了两句,便寻了借口急匆匆拉着姜锦程离开。
花厅里,周澹靠在周临腿边,似乎意识到大哥还没发完怒火,一张小脸认命似的绷的紧紧。
周启瞪着他们,瞪了大半晌后拂袖前去书房。
走到廊下听见花厅里两人小声嘀咕:“大哥只说我们,也不说自己,他让宝忆姐姐写字,不也是罚她吗?我可看见她中指压伤的痕迹了,大哥真是...”
“嘘,你好歹等大哥走远点再说。”
周启杵在廊下,脑中回忆方才姜宝忆的右手,似乎真有被笔杆硌出的伤痕,他拧眉,头也没回拔高声音朝屋里道:“二郎三郎,罚你们抄写《史记》一百三十篇,明早给我。”
翌日来到暖阁,周启已经在书架前读了半个时辰的书,见她进门,便放下书籍,缓步走上前来,桌上放着几卷软绸,裁剪的同手指宽窄,另有一条绣着团花芙蓉的攀膊。
姜宝忆换了件窄袖春衫,重新梳回干净利落的双丫髻,包扎的纱布已经去掉,昨日的伤也结了薄薄的粉色痂痕,只不过连日来积攒起的自信已然崩塌,因为她发现周启发脾气的时候,根本就不敢与他顶嘴。
“伸手。”周启见她走神,不由瞟了眼,提醒道:“莫要觉得受伤便可懈怠临摹,我原本想给你减去两页纸,后仔细思忖,深以为古之成大事者,必要苦其心志,水滴石穿,铁杵成针,靠的都是日复一日的坚持。”
姜宝忆低着头,五指纤纤伸到他面前。
周启取来一条软绸,左手摁住一角,右手开始绕着她中指包裹,软软两层绸布,不松不紧,继而又将她食指裹住,抬眼淡声道:“如此,便不会硌出茧子。”
其实周启以为,只有磨出茧子,才有可能习得一笔好字。他练字那几年,根本就没这般矫情。只是见她手骨纤软,皮肤莹白,到底是没下狠心。
姜宝忆瞧着娇小,却也没同他抱怨过一句,故而周启很是放心的去往大理寺查翻卷宗,且心里稍稍有种成就感。
姜宝忆其实偷偷想过告假,编个理由偷懒,可一想到要在周启面前扯谎,就不自觉的打怵,没别的法子,只能好生临摹,半个字都不敢大意。
半月来,小有成效,至少交给周启查阅时,他脸色不如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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