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槐树落下层叠的花瓣,风打折旋儿送来铁锈味的芬芳,绿叶在日下招摇飞舞,有一人负手立在树下,对上程离与高庭煜的目光。
他微微一笑:“两位果然身手不凡。”
旁边的周棠一手拎着烂斧头,冲出来不满,扯着他的袖子喊道:“把我的萧还给我嘛!”
许含卿冷笑一声,微微偏过头咬牙切齿道:“抓你来的时候你身上才没有什么萧,我把你送出去,你倒好,恩将仇报给我招一些蛇虫鼠蚁来。”
许含卿指着那一棵槐树愤愤道:“你还在这里砍我!?”
“不好意思嘛,你又不出来。我只是着急了,只要你把我的东西还来…”
他挥袖一甩,侧过身子不再看周棠。
许含卿朝着程离伸出手,他掌心凭空出现了一柄剑鞘,黑檀木之上绘着神兽乘黄的线描:“道长,这是你的东西。”
他又对周棠道:“我说了,你的箫不在我这里,我没必要藏起来。”
许含卿变脸速度极为快,他转头又彬彬有礼道:
“叨扰了二位,实在是万分抱歉。”许含卿朝她俯身作揖:“还不曾向道长自报家门,在下许含卿,死于建承元年,不多不少,只在人间活了二十六年。”
死于建承元年?原来他不是树精,而是一个死人。
“许某在乱葬岗,已恭候二位多时。”
周棠一挑眉,更加疑惑:“恭候?你等他们干什么呀?你又不认识人家!”
“等人来破阵。”
建承元年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程离心中一紧,只是微微蹙眉又看向高庭煜,想来这两个人死的时候差不多,又是一个大麻烦。
高庭煜率先开口道:“等人来破阵?我们为何要信你?你也本是邪祟,万一这阵法就专为压制你而来呢?”
许含卿勾起唇角:“这个阵法不是为了压制我,自我生前,便早已经存在了。”
他看向程离,“道长进入此地,难道不觉得颇为奇怪?”
“百年之前渡口镇还十分繁华,毕竟此处三山一水,应是绝佳的灵地,但是这里现在确是一片穷山恶水,刁民还众多。”
“曲河再往下便成洛水,灌溉下游的八方百姓,此处的华岭纵横东西,地分南北,草木丛生,而云纹山,便是龙脉之始。”
他继续道:“你们可曾听过八十一年前的那场水灾?据说是一位道人在此救水治疫。只是从此以后,渡口镇的灵气遍日益衰竭,我十足的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本该是风水宝地的渡口镇变成如此了呢?”
许含卿眼中闪过一丝悲,他恨恨道:“我在这里蹉跎十年,一边高兴这本就该是那群人应受到的报应,但是一边又在害怕,等月娘回来的时候,一切早已经变了模样,她还认得回来的路么……”
“这里从前也是月娘的故乡,若她还没有死,如今也老了,难道她就不想回来看一眼吗?”
程离屏住呼吸,她看见这乱葬岗石碑杂立,但是更多的是被风吹日晒的尸骨,她还没有问,许含卿是如何死的……
一个教书先生,到底又该怎么心有不甘而化为邪祟呢?
许含卿站在血槐树之下接住一片叶,细细的抚过那叶上的纹路:“这一株槐,是她留给我最后的东西,如今枝繁叶茂,郁郁若盖,却再也不似从前那一枝了。”
他将手抚上树干,喃喃念道:“槐花黄,举子忙;魁星佑,登科郎……”【1】
六十九年前,渡口镇,冬。
……
那一年是二十年来下过的最大的一场雪,风也极为大,曲河两岸尽是凝结的霜雪,云纹山若披上了雪白的冬衣,一层层厚雪几乎要压垮松枝,也几乎压垮了秦月。
家里剩下的谷子受了潮,发芽生霉,她挑完烂谷子,能吃的便所剩不多了,最小的那个妹妹皱着脸,几乎要留下泪珠来。
秦月家中算上自己有六口人,秦父极爱喝酒,喝醉后就打老婆,她娘挨了十几年的打,生了四个弟妹,在秦月十四岁的时候便上吊死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己是家中老大,母亲死后便是长姐如母,她看向流泪的妹妹,觉得只要能能赚到钱,什么伙计她都愿意干。
收豆谷,纳鞋垫,采草药,只要能换来几个铜板,再苦再累她都不怕,谁叫她家里有六张嘴要吃饭?
秦爹爱喝酒,总在镇上的酒家喝完酒赊钱要她结账,可是她不识字,掌柜的说多少她便给多少,秦月为此郁闷了很久。
秦爹并不是不干活,他是一个木匠,力气大得很,只是喝醉的时间长,交工的时间长,哪有什么时间给客人打柜子做床呢?
一收到定金就拿去喝酒,留给家里人吃饭的钱太少了。
久而久之,人们都不愿意去这样懒散的木匠家里订东西,秦家便这样饥一口饱一口的活着。
秦月天不亮的就起来给街上的一家豆腐店夫妻做帮工卖豆腐,赚得几个铜板来买上几升米,只是最近连豆腐店的生意也不好做,来买豆腐的人少了,也就不需要秦月了。
冬至来,鹅毛大学落在秦月的肩头,冬天黑得早,又亮得慢,她麻利得从床榻上起来,给妹妹掖好被子,随意煮了一碗清粥,便独自上山去采灵芝了。
冬天越是寒冷,滋补的药材便越是贵,七八月的野山参她采得不少,但是入了冬,能寻到的山货就不多了。
云纹山里面的野兽在冬天都不愿意出洞穴,敢出洞穴的,都是些豺狼虎豹,所以秦月不敢在山里逗留太久,也只不过是来山里面碰碰运气。
山里的雪很松软,她微微闭上眼睛想着若是能躺在上面,应当也比家里那又硬又冷的床板好睡。
高大的树木此刻已不见叶子,偶尔踩碎一截枯枝都能惊起山中的鸟雀腾飞,秦月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她一点点张望着每一棵树,因为她知道有些灵芝会长在树上。
这大雪白茫茫的一片,想来从前能够长在背阴面的灵芝,也早就受了霜冻长不大了。
秦月一步一个脚印往山上走着,此刻雪下得小多了,连风也息止,她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打量着这四周,倒是什么也没有,从前上山的路也早已经被雪掩埋。
她望着雪面,期待有什么耐寒的药材能留在山上,可惜,什么都没有,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发觉自己有些饿了起来,她一路攀山,又只喝了那水一样稀的白粥,果然不顶饱。
秦月叹了一口气,热气凝结成雾气飘扬,她转头时,却在余光之中看见了一双绿莹莹冒着点血气的眼睛。
一头灰狼,正藏在树后,只露出半张狼脸,其余的身子全在树干之后,是一匹瘦骨嶙峋的狼,否则又怎么能藏在那树干之后呢。
明明她还不曾走远,这雪天连野兽饿得都下山来吃人了。
秦月不敢想,自己若是再往前走几步应当是什么结局。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
秦月如惊弓之鸟弹跳起来,她猛吸一口气往山下奔去,两步当作一步逆风跨走,这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脸若刀割,在狂风中奔跑,连头也不敢回头看。
那一匹野狼低低的嘶吼,露出獠牙跟在秦月身后,但是它已经上了年纪,今年的大雪让他也几乎找不到吃食,饿的皮包骨头,连皮毛都不甚滑亮。
但是它饿,饿急了的野兽好不容易发现一只猎物,又怎么敢心甘情愿的丢掉这要入口的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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