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从高处的花窗照进来,越过镂空的缠枝莲花纹,在她身上落成星星点点莲花样的光影,裴羁看见她突然笑了,光影细碎,在她眼中揉成点点闪亮的星子,让人的呼吸突然停滞,在容光丽色前不由自主地膜拜,又生出深沉的恐惧。
这光,这影,这笼着一层光影的她,像最轻最美的梦幻,稍不留心,立刻就会从眼前消失。裴羁在恍惚中紧紧抓住苏樱的手:“念念。”
“哥哥。”苏樱轻声唤了句,眼睛望着他,松开他的手。
他立刻又伸手握住,那么紧,灼热的手心里薄薄一层汗,他一瞬不瞬看着她,那么专注,跳脱出周遭喧嚷欢笑的背景,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似的。
苏樱弯了眼梢,向他又是一笑。
以为他只是沉迷于她的颜色,只是贪恋占有,谁能想到,裴羁竟然爱她。
那么,就是他的不幸了。
散席已经是未正时分,苏樱久已不曾在这种场合待这么久,觉得累,靠着车壁小憩,车子突然停住了,裴羁低头钻了进来。
“累了?”他轻着声音。
苏樱点点头,下一息他弯腰托住她的腰腿,轻轻将她抱起在怀里。
苏樱皱眉,有点抗拒,随即又释然,他靠着车壁扶着车窗,身体形成一个安稳贴合的坐垫,牢牢将她拢在其中,低声道:“睡吧。”
比起座位,的确舒适许多。苏樱闭上眼睛。
车子摇摇的重又开始起行,也许是累了,也许是他抱得太稳,也许是他身上的酒香熏得人昏沉,只是一瞬,苏樱便睡着了。
裴羁低头,满腔爱意翻涌着,轻轻在她唇边一吻。想着只是一下,却像嘴馋似的,怎么吻都不觉得够,但她已经睡着了,他不能吵醒她。极力忍着,调动最大意志才能放开她的唇,怕她睡得不好,小心翼翼调整着姿势,让她的头枕住他的臂弯。
车声辚辚,马儿偶尔喷个响鼻,夹在午后的蝉鸣里,安稳得近乎梦幻。裴羁也觉得眼皮有些发沉,追随着她轻柔绵长的呼吸,自己几乎也要沉睡了,然而不能,他还得照应她,必须醒着。
将窗户推开点让空气流通起来,轻轻给她打扇,一下又一下。
苏樱这一觉睡得很沉,空白的,毫无梦寐的睡眠,待到稍稍有些意识时,
觉得太阳仿佛有些刺眼,睁开眼,对上裴羁低垂的凤目。
头顶上是四面院墙圈出的天空,他们已经回到宣谕使府,大约是不想吵醒她,此时裴羁正抱着她往内院去。
身上懒懒的不想动,苏樱重又闭上眼睛,额上一软,裴羁低头吻她,轻柔着声音:“到家了。
他抱着她稳稳向内,穿过中庭,走上台阶,卧房在东间最里,他一路行来,低声吩咐着摆冰盆,又吩咐送解暑的汤饮,他来到床前,打起帐子放她下去,苏樱忽地抓住他的胳膊。
不偏不倚,恰在他右臂的刀伤处。裴羁眉头一皱,她已经睁开眼,紧张问道:“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
“没有,裴羁放她在枕上,怕簪环硌到她,小心翼翼替她除去,“你睡吧,我还有些公事,需要去一趟节度使府。
所以他原本可以散席后直接留下,却为了送她,专门回来了这一趟。苏樱抬眼看他,方才那一下她也很确定,她抓到了他的伤口,不可能不疼的,他却一声不吭,硬是忍耐了。
是因为爱她吧,宁愿自己忍着,也不舍得让所爱之人有所负担。让她几乎要怜悯他了。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也许这就是他的报应。从此,高高在上的裴羁,将是她掌中之物。
苏樱在枕上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天热,你留神些,别中了暑。
裴羁心尖一荡,顺势向她手心里一吻,开口,粘涩留恋的语调:“好。
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苏樱安静地躺着,阿周送来了冰盆,隔着竹帘放在外面,这是裴羁交代过的,这样摆的话凉气能从竹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又不至于靠得太近太凉,伤了她的身体。
她竟然到现在才发现。他这么事无巨细地看顾她的衣食住行,他为了娶她宁可受杜若仪的家法,宁可推掉田午的亲事,放弃成为魏博之主的机会,她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他是爱她。
大约从前他待她太坏,而她又太知道自己的卑微,从不敢这么想吧。
起身下床,吩咐叶儿:“让人请卢四郎过来一趟。
叶儿走出去交代,很快听见张用隔着窗户,犹豫迟疑的声音:“娘子,是不是等郎君回来以后再去请?
“现在就去。
。
从前她并不敢主动要求见卢崇信,怕惹裴羁生气,但现在,裴羁爱她。她会好好利用这一点,她彻底摆脱他的那一天,也许很快,就要到了。
节度使府。
裴羁快步走进书房,向田昱叉手一礼:“明公。
田昱中午喝得多了有些醉意,方才已经睡下,听说他求见才勉强起身,此时还有些不清醒:“你怎么又回来了?
“有要事与明公商议,裴羁关了门在他下首坐下,“方才我得到消息,建安郡王被贬代州。
脑中昏昏沉沉的,田昱反应了一下才理清其中的逻辑,建安郡王应穆,他的妹夫,先前跟相王争储那位,既然争储失败,贬谪肯定是早晚的事,这算什么大事?是不是他担心牵连自身,所以着急找他商议?拍拍裴羁的肩:“你放心,有我一天,就保你一天无事,我已经上奏聘你为节度使参谋,批复应该很快就下来了,等过阵子风声过去了我再去京中活动活动,官复原职应该没问题。
“我非是为此而来,裴羁抬眼,“为的是国事。
田昱向后靠了靠,倚着凭几:“什么国事?
“王钦把持朝政,欺凌圣人,又欺东宫年幼,强令东宫称其为尚父,暗怀不臣之心。裴羁低声道,“朝野忠义之士抱恨已久,明公可有意拨乱扶正,匡扶社稷?
田昱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裴羁端然跽坐,看他一眼。他很确定田昱听见了,但田昱一向都是这样,对自己不愿做的事总装作没听见,反复询问。
看起来这事,田昱心里早有决定。只怕像他先前推测的那般,田昱不愿插手。
果然没过一会儿田昱便幽幽地开了口:“我老喽,没什么用处喽,魏博离长安这么远,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朝廷的事,让朝廷的人操心就行了,我是个闲散人,无羁你连官职都让他们撸了,咱们何苦趟这趟浑水?
那夜薛沉被当场斩杀,薛家子弟中成气候的也诛杀大半,曾经强横一时的薛家兵从此凋落。李星魁虽然险胜,但自己受了重伤,李家子弟也死伤大半,短时间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黄周是唯一保全下来的,但三员牙将倒下一个半,黄周一个人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今日宴席之上,黄周虽然不情愿,不还是按着他的意思
挑头试探裴羁吗?心腹大患已除他正是安享尊荣的时候何苦再给自己找麻烦。
“明公”裴羁明白他一向只求安稳低声劝道“王钦虽然势大但只要切断他与禁军的联系数百人便足以定乾坤。”
“非也非也。”田昱摇摇头。这些天他按着裴羁的建议在牙兵中提拔了一批非三姓的子弟又选了与三家关系疏远的史代顶替薛沉如今牙兵的力量已然分散摊平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威胁到他他这个节度使高枕无忧做什么要去干清君侧这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无羁啊我知道你年轻心热
裴羁顿了顿岂是为了应穆?他从一开始到魏博筹谋的便是拨乱反正还一个盛世太平。“明公。”
“这次你听我的”田昱突然想起来话锋一转“当然若是咱们成了一家子你的妹夫也是我的亲眷那我自然责无旁贷。”
看他长眉微微压下田昱越想越觉得可行。若是能斗倒王钦魏博就能锦上添花若是斗不倒以魏博的地位王钦也不敢轻易把他如何要是能以此事换得裴羁这个女婿这个险值得冒。“你也知道我膝下只有大娘一个我也不求别的只想着能留个后别让我一辈子基业没个下梢。”
对面衣袍一晃裴羁起身:“裴羁告退。方才所议之事还请明公代为保密。”
“无羁!”田昱再没想到他竟如此决绝急急唤了一声他已经走了萧萧肃肃的背影田昱窝着火一拍桌子“这人惯得他越发没规矩了!”
裴羁快步出门午后正是最热的辰光四下一片寂静唯有不知何处的蝉一声接一声叫着。按辔上马:“去午将军府。”
田昱心满意足已无所求但田午想求的还多得很。
宣谕使府。
卢崇信一路飞跑着进门老远看见苏樱安安稳稳坐在榻上高悬的心这才放下大半:“姐姐出了什么事?”
方才她打发人叫他过来这是从不曾有过的事情吓得他心惊肉肉只怕是她出了事一路狂奔着过来的。
“没什么想起一件事想问问你。”苏樱指了指对面的坐席“坐下说吧。”
门外张用忍不住向跟前靠了靠留神听着。总觉得苏樱跟以前不一样了这样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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