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过后,李宿并不直接回食肆,而是先去顺心街。
昨日钱老先生派人找过他后,他便去了顺心街的童府送信,才得知此处是禁军副都指挥使童皓的府邸,虽不知道幸将军在信上写了什么,但这位童副使看过后便大大咧咧叫他以后单日便来府里练武。
今日正是单日,但童副使却不在家中,只有童府的小厮见了李宿,说副使留了话,叫他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李宿依言照做,心中则反复默背着今日所学,虽对其意仍旧不算全然清明,但好歹是将这些圣人之言都记在脑中。半个时辰后,府里的小厮便告诉他可以离开了,全程不见童副使,李宿虽然疑惑,但到底并未多问,才回到食肆。
“阿宿回来了?”罗荣娘招呼他:“来吃饭,吃完了叫那个什么登楼来教你课文。”
她笑眯眯地看一眼李宿,又就着烛火继续对账。来财闻声,也暂停了手里的活计,探头问:“第一日上学,感觉怎么样?”
李宿的头发早在去童府前便重新整理过了,故而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背上伤口已经渗血,疼痛不堪。
而因为自己未上过蒙学,天生差别人许多,所以他寅时便起,一整日都在读书,又是打架又是练武,其实已很是疲累,但此时却用力露出笑容来:“一切都好。”
昨日的课文再经郭登楼重新同他说一遍,李宿总算是全然理解,尽数记在心中,顿觉豁然开朗。
只是睡的时间少了,不过倒也还算足够。暗自处理好伤口,夜里洗净血衣,早起帮店里的水缸补满后,李宿才去学堂,今日他仍然是第一个,不过片刻后,肖嘉佑和谢相呴二人便一前一后来了。
“老师是要将四书教完才说旁的吗?”肖嘉佑打了个哈欠,闲话道:“再听一遍这些,实在无聊。”
谢相呴闻言,并不做表态,只答:“或许。”
他们两家长辈都是早早让家中子弟开了蒙的,从前也请过先生,谢相呴自己都已读到了《中庸》,肖嘉佑会觉得课堂无聊实在正常。
礼貌答完话,谢相呴又转头问李宿:“昨日没休息好吗?”
李宿摇头,“是我太笨了,昨日写课业有些晚。”
他开口后,肖嘉佑倒是起了兴趣,早就想见识李宿的本事,主动道:“不若我们都看看彼此的课业?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们可不正是三人?互相为师也好。”
说罢,率先拿出自己的做了表示,李宿和谢相呴便后些拿出来,三人的放在一起,一眼望去,谢相呴的字最好,也最引人注目,肖嘉佑不禁夸赞:“我父亲老让我学着你些,我还总不服气,今日见川明这字,却是不得不服了。”
随后肖嘉佑才看向李宿的,不出谢相呴所料,只刚看到那一行行字出来时,肖嘉佑当即便改了脸色,也说不出话了,几乎是愣在原处。
谢相呴倒不以为然,将李宿的课业内容认真看过后,他实在很是满意,不觉微笑:“你的悟性很好,字相比从前也进益许多。”
李宿的目光则还停留在谢相呴的课业上,始终没有挪开,闻言才抬起眼来,与谢相呴的眼睛对个正着,谢相呴则眨眨眼睛,才重新垂下眼去。
……好像蝴蝶翅膀。李宿想。
肖嘉佑终究接受现实,暂且撇去了对李宿字迹的认知,只去看内容,渐渐转为勉强接受:“倒也尚可。”
三人这才去认真观阅肖嘉佑的课业,他字迹工整,通篇写得很好,但大概是他昨日太过敷衍的缘故,倒还写了一个错字,这一字之误又阴差阳错使得读起来的意思全然不同了,谢相呴顿时忍俊不禁,两人也渐渐明白过来,跟着露出笑容。
李吉星踏入学堂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只见到三颗脑袋颇为亲昵地凑在一起,似乎在一并看什么,边上的肖嘉佑只顾着笑,眼睛都快笑闭上了。稀罕的是,谢川明居然也在笑,李吉星知道他很少笑的,但只要笑起来就很好看,叫谁也不舍得不去看,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此时还是侧脸对着一个人笑,而那个人是——
看清那人的脸时,李吉星只觉一丛火立刻从心底烧了起来,怒不可遏,冲上前去便将三人撞开。
肖嘉佑正看着自己的文章,突然就险些被撞飞,心里好生奇怪,再一抬头去看,见李吉星紧揪着李宿的衣领扬声吼:“你还敢来?滚出去!”
李宿轻松将他的手拿开,问:“我为什么不能来读书?”
“你就是不能来!”李吉星气急败坏,什么话都往外说:“他们怎么敢的?怎么还敢让你来?你滚出去!滚!”
如此,李宿已然清楚李吉星口中的“他们”是何人了。
除了他的父母,还会有谁?
“好了。”李吉星实在吵得人耳朵疼,且一连两日都是他闹事,肖嘉佑终究忍不住开口:“李吉星,让谁来读不让谁读是我爹与夫子说了算,你若有异议也去找你爹娘找你哥哥,莫在学堂里大吼大叫,扰了清净。”
说罢,其实心中也暗暗为谢川明叹息,翻来覆去仍是想不明白,虽然谢川明是当世男子中少有的生暗人,身体是差了些,但到底出生高门,也聪明通达,怎么早早地就许了这么个人家?
他这一席话已算是劝解,让李吉星收势,不想李吉星闻言却愈发发浑,倒同他对骂起来:“肖大,我以为你是个讲究人,不想也是装模作样的好,同什么人都能厮混到一起,你爹娘见了你同野人玩脸上都要蒙羞!”
肖嘉佑被他这一席话气得不轻,刚要骂回去,却见谢川明对他摇了摇头。
因此,肖嘉佑憋屈地没有开口,扭过头去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谢川明则转而看向李吉星,道:“先入座罢。”
“相呴。”李吉星又抓住他的衣袖,一手指向李宿,还要继续:“你不准和他一起玩。”
谢相呴并没有回答他,也不看他,垂眸再度提醒:“稍后夫子就要来了。”
李吉星却只以为他这是默认,冷哼一声,终是回了自己的座位。
谢川明方才也入座,听见已然冷静下来的肖嘉佑回头轻声对他道:“谢了,川明。”
在这学堂中,就连梅家两兄弟都不敢这样对肖嘉佑说话,但李吉星敢。
他如此嚣张并不是没有缘故,如今文信侯虽然在仕途上表现平平,可全赖他生了个名唤李贞的好长子。李贞昔年在挑菜宴上意外得了官家的青睐,后经国子监举荐入仕,如今正做通事中书舍人,品阶虽不高,却是天子近臣,很得官家宠信,时时都将他带在身边。
这等情形下,肖家虽贵为太后母家,但其实也不好得罪太狠。故而他的确感谢谢川明当时将他劝住了,没有再生事端。
以他们的出生要明白这些并不难,唯有李宿并不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心思单纯,只在看过谢、肖二人的课业后自愧不如,看书更加认真。
这天一放学后,钱澜都未离开,李吉星便直奔谢川明身边:“相呴,今日去我家玩吧?我们一起走。”
谢川明摇头,拿出了个最管用的理由:“晚些还要回去写课业。”
“这个怎么会难到你?”李吉星灵光一现,又道:“不如我们一起做课业?你教教我?”
谢川明并不看他,仍旧礼貌客气,语调不冷也不热:“兄长关心我,要陪我写课业,你想同我一齐,不若来平宣侯府。”
此言一出,李吉星顿时噤声,竟罕见地退却了,半晌才气恼道:“那还是算了,怎么做个课业都要盯着你?”
谢川明但笑不语,只转头叮嘱小厮将他另一本书留在桌上,就不带回去了。
他今日似乎有许多细碎的吩咐,直到李吉星都等厌烦了,谢川明仍没有要动身的意思,如此,李吉星轻啧一声,只得放弃等待,轻蔑叱道:“相呴,你这么啰嗦,难怪是个生暗人,没有一点干大事的风度。”
谢相呴的动作停了停,但没有答话,李吉星自然也并未察觉,又狠狠瞪了李宿一眼,便直奔回府。
他走时学堂内除去李、谢二人外,还有肖嘉佑和洪家公子,待再过一会儿,这两人也离去,便只剩下还在看书的李宿和谢川明。
谢川明挑了半天的刺,现下以余光悄然瞥了李宿一眼,发觉他依然一无所知,沉迷书中……这样很好,没人可以打搅他,他也不关心自己。不由在心里默叹一口气,方才侧头望向小厮:“我忽然想写首诗赠予娘亲,她喜欢听文斋有玫瑰味的墨,你现在去帮我买,我就在此看会儿书,也图个清净。”
对于他忽然提出的要求,小厮自然又是迟疑,并且直直望向李宿。
谢川明对于这等举动原本都要生气了,却不知小厮见李宿宛如书呆子一般,没半点旁的心思,竟自觉放心退下了:“公子稍等片刻。”
这次便真的只剩下他们了。
谢相呴坐下,托腮望向窗外。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李宿的主动发现,他又好笑于自己的无聊行径,终是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侧头唤:“李宿。”
大概他唤第一声时李宿并未听到,直至谢相呴又轻轻唤了一声,他才抬起头来,眼神还有些许茫然。
谢相呴问:“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明贤集》。”李宿答,才环视周围:“都走了吗?”
“才发现啊。”果然不和他计较才对,谢相呴问:“扰到你看书了?”
“没有。”答话间李宿已迅速将书合上,“你说。”
“昨天你很生气,”虽然已然思考很久,但临出口钱还是有些犹豫。不过犹豫很快过去,谢相呴终究还是将话问了出来:“因为他用那样的话骂你?”
李宿原本都快要将此时忘记,经他一提,算是想起。
其实他也不能将那日的心情尽然回忆,只记得当时宛如被人抓住尾巴一样的愤怒。谢相呴今日这样一问,倒能引得他深思。
“也许因为他说得对。”半晌后,李宿才开口:“我确实还不太像人。”
真正将这些说出口,反而是种很畅快的感觉,好像始终弥漫在心头的迷雾被一阵自然而来的风吹散开了。
正因为确如李吉星所说,他才会如此愤怒,人身上很多东西,他都并未学会。
“为什么会这么说?”侧头看向谢相呴,他脸上的神情很是不解。
“因为我的确不会。”李宿答:“我有时候笨笨的,也听不懂人话,好多意思也理解不了。”
谢相呴闻言沉吟片刻,才反问他:“那你觉得怎样才算人?”
“我不知道。”
听着他的声音,谢相呴好像也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丹州,有着风沙草原的丹州。
“只记得从小时爹娘就告诉我,要做一个人,不要做禽兽,我问他们禽兽是什么,”提及此处,李宿不由顿了下,忽然不敢再看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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