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前一天,陈丑奴带白玉去给爷爷上坟。坟在后山的一棵老柏树下。
爷爷生前爱喝酒,爱唠嗑,爱吃粉蒸肉。陈丑奴一一奉上。酒是陈酿,话自肺腑,粉蒸肉摆了整整三盘。
这是白玉第一次听陈丑奴说这么多、这么长的话。
日照荧荧,两人并肩在青烟缭绕的墓碑前上香,磕头,祷告。毕后,陈丑奴牵过白玉的手,向墓碑上刻着的一行字道:“爷爷,我要成亲了。”
白玉也望着那一行字。
那一行字是八年前的陈丑奴亲手所刻,一竖一横,一撇一捺,规规整整,小心翼翼,丝毫不似他如今的风格。白玉想,他当时刻下这一行字时,一定刻得极难,极慢,所以这一行字,才会这样沉默,这样拘谨,这样的无法洒脱。
白玉也握住陈丑奴的手,道:“爷爷,往后,泊如不再是孑然一身了。”
风流云散,青烟浮沉,陈丑奴转头,看向白玉,她的脸隐遁在氤氲的烟里,却比这世间的一切都要深刻,清晰。
“爷爷是不是也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饭?”回去路上,白玉采摘着山径边的野花,对陈丑奴的爷爷产生着极大的好奇。
墓碑上的字只有四颗:太公之墓。没有生卒年月,没有生平事迹。陈丑奴说,爷爷临去前留过话,在也好,去也好,只做他爷爷,故而墓碑上除了“爷爷”的痕迹外,老人家什么也没让留。
这样一个人,实在难不让人产生好奇心。
可惜内情是不便去深究的,白玉只好问些琐事解馋。
陈丑奴跟在后面,也在山径边采摘着野花,闻言点头:“嗯。”
白玉退到他身边去:“那,是你做的饭好吃,还是爷爷做的饭更好吃?”
陈丑奴想也不想:“我做的最好吃。”
白玉挑眉:最?
陈丑奴看她,不说话,脸上却写着三个字:不是吗?
白玉忍俊不禁,继续向前走去:“明天准备做些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
陈丑奴握住手里的田旋花,走上来,体贴道:“你来点。”
白玉睇他一眼:“我点的你可未必做得出来。”
陈丑奴显然不信。
白玉莞尔,故意点些家乡菜刁难他:“糖醋鱼,葱椒鸡,锅塌豆腐,胶东小炒,再来一个酸溜土豆丝。”
陈丑奴略想了想,点头。
白玉狐疑:“你会做?”
白玉是山东人,东屏村却隶属洞庭一带,一北一南,相去甚远,且陈丑奴这二十八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估计也就是县城,白玉实在无法相信他能做出以上菜式。
陈丑奴语气淡然:“鲁菜,爷爷教过的。”
又道:“你是山东人?”
白玉眨眨眼睛,倏尔扭开头去:“小时候在章丘待过几年。”
陈丑奴微一点头,又继续道:“后来呢?”
白玉脚下微微一滞,继而跳开两步,走到树下折了一捧美人蕉,道:“离家求学,来了岳州。”
这不是陈丑奴第一次问及她的过往,却是她第一次正面回应。
陈丑奴一笑,跟上去,点到为止。
白玉转头看他,上了钩。
“不问了?”她扬眉。
陈丑奴目视前方,带着笑,走得很坦然:“不问了。”
白玉将信将疑,最后轻哼一声,大步向前而去。
***
婚宴的菜式最终还是由鲁菜改回了湘菜。客人就幺婆婆一个,白玉不忍心。
回到小院,白玉又让陈丑奴做了两个竹筒花瓶,把采回来的花逐一插上,分别装饰在各个屋中。陈丑奴则扫的扫,擦的擦,洗的洗,将屋里屋外、院里院外打扫了个干干净净。
夜里,白玉让陈丑奴试穿喜服,不出所料,衣衫的尺寸果然不大对。他太高大了,喜服来不及量身定做,都是临时从县里估衣铺那儿买回来的,虽然是最大一号,但依旧偏小。
所幸白玉那套倒是刚刚合适。
陈丑奴去屋里拿了针线簸箕来,坐在堂屋方桌上,就着灯火穿完针,问白玉:“会吗?”
白玉捧着脸坐在他对面,闻言莞尔:“会拿来杀人。”
陈丑奴笑,也没真个指望她能帮自己改衣服,自顾自忙活起来。
白玉认真看着,慢慢惊为天人:“你是孙大圣投胎转世吗?怎么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哪?”
陈丑奴动作不停,一针一线,心手相应,却还谦虚:“这个不大擅长。”
白玉“噗嗤”一笑,见他蹙眉,忙道:“往后交给我。”
陈丑奴狐疑:“不是只会拿来杀人吗?”
白玉扬眉:“杀人我都能学会,缝个衣裳还能难倒我了?”
又补充:“保证青出于蓝。”
陈丑奴专心引线,笑而不答。
次日一大早,白玉坐在窗下梳妆,听到敲门声,张口喊进。
陈丑奴推门而入,一双眼睛有些亮,也有一些紧张。白玉放下梳子,回头看他,不满道:“你今日就准备这样当一个新郎官?”
陈丑奴被她的话喝在原地,不再动。白玉哼笑,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热粥,后退两步,靠在橱柜上一面吃,一面打量他。
他也还没有换上喜服,披头散发,短褐穿结,从头至脚都还是平日里的那副野夫装扮,白玉细细看着,突然狼吞虎咽地把粥吃完,搁下碗勺,拽住他道:“来。”
白玉拉他到窗前坐下。
那张小桌上,摆着陈丑奴前些日子进城买回来的妆奁,奁里的镜面被打磨得光滑剔透,陈丑奴甫一看过去,当下狠狠一震,急欲退开,白玉却将他的肩膀按住。
“我今日要成亲了,”白玉低头,贴在他耳畔,笑着道,“我的新郎官很俊,你想要看看吗?”
陈丑奴僵坐着,视线也僵定着,没有说话。
白玉深吸一气,缓缓捧住他的脸,让他看回镜面。
熹微下,镜中人长发披散,面容模糊,陈丑奴一眼望进去,人不再动,眼神却开始闪避。
白玉用脸贴着他的脸,耐心地道:“你不相信我的眼光吗?”
陈丑奴喉头滚动,片刻,他慢慢收回视线,看向那面光亮的镜子。
白玉微笑,将他遮挡在脸前的乱发一丝丝挽回耳后。
陈丑奴怔怔地盯着镜中的那张脸,盯着那张脸上逐渐暴露的陈旧的、丑陋的疤。
白玉道:“看你的眼睛。”
陈丑奴一怔,看向镜中的那双眼。
白玉又道:“再看你的鼻子。”
陈丑奴的视线依言而至。
白玉用着自得的语气:“看你的嘴唇。”
陈丑奴看过去,缓慢地,僵硬地。
白玉笑。
眼前一暗,镜中影像倏尔消失,白玉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低声:“我可以给我的新郎官绾个发髻吗?”
陈丑奴红着耳根,眼底的阴霾却终究散去,他定定地望着那张铜镜,望着那镜中的自己和白玉,羞赧而满足地一笑。
白玉忙把他的一个酒窝按住:“看你的酒窝!”
陈丑奴又一怔,依言看去。
金辉如线。
两个酒窝更深了。
***
婚礼在黄昏时刻进行,申时二刻,小院外的山径传来欢声笑语,白玉正坐在石桌前欣赏那捧新鲜的田旋花,闻声一愣。
今日的婚宴,他们只邀请了幺婆婆一人,可是那片声音之中除却幺婆婆的声音外,还有妇人声,儿童声。
白玉心念飞转,想到一人,立马从石凳上跳起来,跑去厨房。
陈丑奴正专心在灶台前料理自个的红烧肉,一听屋门给人撞开,当下微吃一惊。白玉先前给他绾了发髻,他一张脸皆暴露在外,一颦一笑,再无处隐藏。白玉靠在门上,盯着他诧然的表情,严肃道:“幺婆婆把何素兰带来了。”
陈丑奴一怔,拿锅盖的手立马僵住。
白玉盯着他,也一言不发。
陈丑奴动动喉结,慢慢道:“煮吗?”
白玉懵:“煮什么?”
陈丑奴:“她的饭……”
白玉:“……”
院外,一阵欢声挟风而至,间杂幺婆婆洪钟一般的问候,白玉莫名心如擂鼓,嚅嗫道:“我……我先出去看看?”
陈丑奴点头。
白玉咽口唾沫,又风似的,开门而去了。
白玉还没有换喜服,甫一跑到小院门口,便瞧见了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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