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萤见自家娘子神色郁郁,目光凝在窗外渐沉的暮色里,心里知道她情绪不佳,却又不知如何宽慰,只默默取过一张织金联珠对凤纹的厚实胡毯,轻轻披在她单薄的肩头。
毯上繁复华丽的纹路,愈发衬得她侧脸线条脆弱。
文简理了理新换好的裙衫,拢紧毯缘,正欲放下纱帘将这满城喧嚣隔绝在外。
忽然自皇城方向传来一声低沉厚重的鼓响。
紧接着,南北大街上的街鼓如同被唤醒一般,依次应和。
“咚——咚——”,一声接着一声,庄严肃穆,如同涟漪般迅速传遍这座庞大帝国的都城。
鼓声便是不容置疑的律令,之前的鼎沸人声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扼住,商贩的吆喝戛然而止,街上行人的闲适变成仓促,快走变成了小跑,纷纷冲向各自所在的里坊。
不过片刻功夫,喧嚣褪尽,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
仪仗队缓缓驶入朱雀门,身后传来沉重无比的城门合拢声,以及各里坊大门相继落锁的“哐当”声响。
刚才还摩肩接踵、生气勃勃的朱雀大街,顷刻间变得空无一人,宽阔的街道在暮色与灯影下,显得格外空旷,甚至带着几分森然。
文简轻叹一声,心头那个“入了城再设法脱身”的念头,在这绝对的秩序与寂静面前,不得不再次动摇、沉寂下去。
坊墙之内,隐约传来家宴团聚的笑语、杯盘轻碰的脆响,但那温暖与她隔着一道道高墙,变得虚无缥缈。此刻,她耳中只剩下卫率军沉重整齐的脚步声,以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单调辘辘声,一下下,敲在心上。
在这片寂静与规律的声响中,一串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李元祁自队伍前方策马回转,来到她的鸾驾旁。
宫灯的光晕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目光落下来,语气是惯常的平稳:“回宫之后,爱妃若有任何不适,即刻传唤御医,不必拘于虚礼。”
文简眼波未动,只淡淡道:“臣妾知道了。”
李元祁凝视她片刻,又道:“宜春宫内,孤派了些伶俐的宫女内侍过去,都可以用。”
文简微微一怔,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是告诉她这些人手可靠,无需防备,还是……在提醒她,她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内?
摸不清,就索性不再去想,文简又用同样平淡的语调回应:“臣妾知道了。”
说完,轻轻放下了那道隔绝视线的纱帘。
仪仗队进入皇城,又抵达东宫正门重明门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宫墙内,无数宫灯次第亮起,在初秋的夜风中摇曳出蕴藉的光晕,将朱甍碧瓦、飞檐斗拱一一照彻。
仪仗在显德殿前的汉白玉广场停稳。
东宫的妃嫔宫眷们早已按品阶盛装肃立等候,她们妆容精致,衣香鬓影,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投向李元祁时那份难以掩饰的殷殷期盼。
在这些东宫内官之后,便是司闺、司则,掌书、掌正等一众女官与太子內坊的一干内侍。
李元祁亲自护送文简的鸾驾直至殿前丹陛之下,方才利落地翻身下马。
众人以一位身着深紫色蹙金鸾纹广袖宫装的女子为首,齐齐敛衽下拜,或娇柔或清脆的嗓音汇成一片:“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回宫。”
那一双双含情美目,便不由自主地,或含蓄羞涩或大胆热切地,黏着在那位龙章凤姿的储君身上。
紫衣的杨良娣是第一个抬起头来的。
她今日显然精心打扮过,梳着时兴的惊鸿髻,斜插赤金点翠衔珠步摇,在宫灯映照下光彩夺目。
她不等李元祁叫起,已自行起身,迈着细碎优雅的步子径直走到他面前,声音甜腻得能沁出蜜来:“殿下,您可算回来了!这几日您既要忧虑兵乱善后,又要主理渭水水患,这样宵衣旰食,竟还亲自去接太子妃姐姐回来,臣妾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妾忧心殿下身子,亲自守着小火炖了补汤,此刻还在丽正轩的小灶上温着,火候正好,殿下待会可定要去尝尝,补补元气,也让臣妾尽尽心。”
“孤有公务。”李元祁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她试图贴近的动作,行至鸾车前,亲手掀开了织锦车帘,向车内的文简伸出了手。
这一举动,清晰地落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中,其意味不言自明。
杨良娣脸上的甜笑顿时僵住,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愠怒。
而那些依旧保持着行礼姿态的女官之中,却有两三人几不可察地抿唇,流露出些许意味深长的浅笑。
文简在车内将那段娇滴滴的告白听了个全,只觉得连自己骨头都快酥了半边,没想到这狗男人竟能忍住不去温柔乡,反而到车驾前来接自己。
她虽无争宠之心,但长孙简残留的记忆让她深刻明白,在这深宫里,无宠便是原罪,步步维艰。
这个杨良娣不仅出身好、靠山大,又这么会邀宠。有对手如此,由不得她不小心谨慎,主动权,绝不能轻易让出。
那么有些姿态,便也不得不做。
于是,她抬眸向李元祁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端庄笑容,将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搭在他温热的掌心。她身上伤处仍在隐隐作痛,下车的动作便实实在在地借了他的力道。
李元祁稳稳托住她的手臂,力道坚实,语气温和:“夜里风寒,爱妃身上有伤,早些回宫歇息。”
入西京前,夏萤已在车内为文简重新梳妆打理过。
此时的她,因失血而脸色略显苍白,褪去了几分明艳,反倒多了一丝我见犹怜的脆弱。早间为博取同情特意勾勒出的微红眼圈尚未完全消退,衬着那双氤氲着水光的眸子,更添楚楚风韵。
她换上了一袭海棠红双层广袖绫裙,挽着一条绣着折枝玉兰的薄纱披帛,既不失太子妃的庄重华贵,又因颜色柔和与她的病容相得益彰。
发髻是夏萤借着车内烛光尽力梳就的凌云髻,簪着一对赤金凤钗,凤口垂下细长的珍珠流苏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衬着她略显苍白的肤色,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惹得在场众人频频打量,总觉得似乎是重新认识了这位太子妃一般,过往的她从没有像今日这样艳压群芳。
文简没有松开李元祁的手,反而就势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目光从容地扫过面前一众环肥燕瘦的美人,视线被一位身着素雅月白襦裙的女子吸引了片刻。
即使在这群精心装扮的佳丽之中,此女那份清丽脱俗、不染尘埃的气质,依然如皎月当空,很是出众。
文简心中不由暗叹李元祁这狗男人艳福不浅,面上却依旧是无可挑剔的端庄笑容,声音温婉:“诸位妹妹请起。殿下与本妃因故耽搁了些时辰,秋夜露重,难为各位妹妹在此久候了。”
众人这才在各自侍婢的搀扶下徐徐起身。
有位女子装扮尤为引人注目,她的头饰极具异域风情,以银丝编织成繁复的网格,其间点缀着硕大的绿松石和红珊瑚珠串,流苏垂至额前。
她睁着一对清澈如塞外湖泊的大眼睛,目光在李元祁和文简之间来回移动了两圈。
文简依据她的装扮猜测,这位便是回鹘部族出身的葛律良娣了。
她有着回鹘人典型的深邃轮廓,高鼻深目,肌肤是健康的蜜色,笑起来时露出一口皓齿,似乎充满了活力。
她先是朝着文简灿烂一笑,声音清脆,但汉话略有生硬:“太子妃安好!几日不见,太子妃似乎……嗯,漂亮了许多!”
她的赞美直白又真诚,文简自然受用,微笑着颔首回应。葛律良娣随即又转向李元祁,笑得眼睛弯成了两道可爱的小月牙,语气满是崇拜:“还有太子殿下!您刚才骑马过来的样子,真威风!像我们草原上的雄鹰!”
被冷落在一旁的杨良娣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用团扇半掩住唇,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不待李元祁回应,葛律良娣忽地惊叫一声,凑近了些,指着李元祁的左侧脸颊:“殿下!您脸上这是怎么回事?这红痕是……” 她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是什么东西划伤了吗?还是……什么人敢对殿下不敬,竟敢打殿下您?真是胆大包天,岂有此理!”
文简闻言,微微一滞。想不到这个葛律良娣竟然如此……单纯。
李元祁目光微沉,语气淡然无波:“你看错了。”
葛律良娣却十分坚持,语气急切:“臣妾怎么可能看错!殿下不如传御医来瞧瞧,敷些药吧?要不……去臣妾宫里?臣妾那儿有从老家带来的特制伤药,是用雪莲和沙蜥蜕秘制成的,专治跌打损伤,化瘀效果极好,保证明日便让殿下的脸蛋重修旧好,一点痕迹都不留!”
嗯,不仅单纯,还爱用成语。
那位始终垂眸敛目、气质清冷的素衣女子,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鸾驾的车轮。那上面虽已被宫人匆忙清洗过,但在宫灯照射下,某些深入木质纹理的暗红色血迹,在黑夜中依然显露出深色如水渍般的痕迹。
她适时上前几步,轻轻拉住还想继续推销伤药的葛律良娣:“葛律姐姐最近醉心医道,逢人便推举她家乡的灵药,已向臣妾推荐过好多次了,说是活血化瘀有奇效呢。”
葛律良娣眨了眨眼,有些茫然:“我什么时候……”
李元祁打断她的话头,顺势道:“既是有用之药,便都送到太子妃宫里去。”
葛律良娣似乎接收到了素衣女子递来的眼色,眼睛睁得更圆,还待再说些什么,李元祁却已转过身,面向仪仗队为首的官员,恢复了储君的威仪:“张卿、李卿随孤到显德殿书房议事,其余人等,散了。”
将士领命之声整齐划一,仪仗队井然有序地退出宫门,也宣告着这场表面和谐的迎接仪式,就此落下帷幕。
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炽烈期盼与不甘,再次被无声地掩入重重宫墙的暗影之中。
可李元祁正要举步离开,冷不防杨良娣又追了上去,不顾礼仪地拉住他的衣袖,娇声道:“殿下!臣妾为了煲好这汤,这几日可是日日守在灶前练习,火候、配料一丝不敢懈怠,就盼着殿下回来能喝上一口臣妾亲手做的、热腾腾的汤。殿下怎能不去尝尝?那臣妾这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姑母前日还特地嘱咐过,要臣妾时时想着殿下,精心照顾殿下起居呢。”
她话语柔婉,字里行间却将那位位居中宫的姑母抬了出来。
李元祁蹙了下眉,语气依旧平淡:“明日。”
杨良娣还想再纠缠,李元祁已不动声色地拂开她的手,在一众内侍宫人的簇拥下,大步流星朝内殿方向而去。
徒留一众心思各异的妙龄女子,怅然若失地站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
文简见众人神色明显失落,刚想出于礼貌安抚几句,那杨良娣已经冷哼一声,一甩华丽的衣裙下摆,竟自顾自转身去了。
只在经过文简身前时,她忽然声色俱厉地呵斥跟在身后的婢女道:“霜儿!你是木头桩子吗?一点眼色都没有!再这么蠢笨不堪,仔细明日我就禀了管事,将你配给边兵!”
那名唤作霜儿的侍女浑身一颤,战战兢兢地一路小跑着上前,慌忙扶住了杨良娣的手腕。
站在文简身侧的夏萤,脸上登时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恨神色,拳头使劲握紧。
周围有几名品阶较低的嫔妾,彼此交换过眼神,用绣帕轻轻掩住了唇,似在掩饰笑意。
文简却不觉得这般肆意折辱下人有什么可笑。
她端起身为太子妃的威仪,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发号施令道:“本妃也累了,诸位妹妹都各自回宫歇息吧。另外,本妃在禁苑不慎受了些伤,太医嘱咐需静心调养,故而这几日的晨省请安就暂且取消,若有恢复,再行通知。”
她说完,优雅地伸出手,搭在夏萤及时递上的手背上,不再向那群神色各异的美人多看一眼,朝着自己居住的宜春宫方向行去。
早有步辇等候在一旁,另有李元祁新指派的内侍躬身提灯在前引路。
走出一段距离,绕过一处精致的小阁,夏萤才趁着步辇速度稍缓,探身过来,压低了声音,恨恨地道:“娘娘!您瞧瞧那杨良娣,真是越来越嚣张!言行无状!她分明是故意做给您看的!这次您可不能再纵着她了,否则各宫都要看轻咱们宜春宫,瞧咱们的笑话了!”
文简揉了揉眉心,带着些许倦意道:“想来她平日便是这般随性惯了。太子殿下不在,她自然是想走便走。等下次召集诸女官晨省之时,我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