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满城热议的罗氏母女却并未沉浸在喜事的氛围中,她们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那一车车的财礼。
二人接了旨便令人请了夫家余氏的长辈帮忙张罗,然后匆匆忙忙地往远郊去了。
为免有人嚼舌根,她们先是乘车到了城外,适才换了轻骑疾驰而去。
马儿踏破了泥雪与寒气,带起了冷锋,刮得人脸生疼。
母女二人沿着崖边下行,途中超过了几支队伍,宽敞的大路逐渐变成了枯枝丛生的小道,依稀能瞧见前面是一片雪白的崖麓,影影绰绰的,站了许多的人。
马儿艰难地从枯丛中挤了出来,碰掉了一团团积雪,这才让视线豁然开朗。
罗雨风侧身下马,打眼就认出了人群里那名精瘦的老者,身穿轻甲,头戴乌纱幞头,隐约能瞧见其下露出的银发。
他一转过身,便露出了古铜色的面颊,深锐地望了过来,宛若拢翅立于崖顶的苍鹰。
“君舅。”
忠安郡王先行了礼,余老将军并未回礼,只是摆了摆手。
罗雨风知道余老将军因爱子之死心有芥蒂,但并非是真的对息妇不满。否则这些年来,罗余两家在京中不会如此和睦。
她恭敬地拜道:“雨风见过大父。”
余老将军瞧见她,也不过点了点头,但表情却微不可查地柔和了些。
他沉重道:“都过来吧。”
罗雨风看了眼脚下斑驳的暗红血迹和碾入雪地的尸身,面不改色地绕了过去。
谁知一直走在她身前的阿娘却脚步一顿,罗雨风随之心下一沉。
虽说她们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依旧难逃这死一般的审判。
她静默地看向了崖麓干涸的溪床。
雕着繁琐花纹的车窗掀飞了出去,坚固的车篷碎成了破料,轮子也不知摔去了哪里。
马车不远处,有一块深深的阴影,那阴影的一头嵌进了溪床底,洇出的血迹被结结实实地冻在了周遭,将它扩大了一圈,再看不出人形。
只有一旁淬着寒光的重刀还遗留于世,被紧紧地攥在那人的手中,告诉众人,那就是堂堂的大齐亲王,驻守了玉门关二十余载的铁血将军。
罗雨风身前的高大背影僵住了,仿佛也被冻结在了那雪地里。
余老将军走了过去,脚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令人牙涩。
“致命伤在这里,是剑刺的。”
罗雨风无端地觉得他的声音比方才苍老了不少。
阿娘依旧未动。
罗雨风抬起手,轻轻地抚上了那高大的脊背。
她掌心的温度仿佛透过了轻甲,让郡王的身形松弛了一瞬。
轻甲离手,倏地往前迈了一步。
“那是什么?”
忠安郡王哑声问道。
罗雨风看了过去,她想她知道阿娘问的是什么。
尸身两侧臂膀上有些许伤痕。创口比剑的角度更大,但宽度却小上去多,这样的伤口附近大多伴有割伤。
余老将军说出了她们心中的答案。
“异器。”
随着武者增多,心法层出,兵器也愈发的五花八门,近身的武器也不仅局限于刀、剑、枪、棍那几样了。
忠安郡王喉间滚动,忽然哼笑了一声,只是声音颤颤,更显悲凉。
“……倒是张狂。”
异器各有特色,多是为人量身打造的,因此很好辨认,除非用完就扔,否则就像是在亡者身上按了个私印。
忠安郡王撇开眼,让自己看向了尸身的别处。半响,拨弄了下绣着紫色大科的绫罗绸缎,一小节细木棍便露了出来,仔细观察,能瞧见端头有被刀削过的痕迹。
这要么是箭,要么是弩了。
她顿了顿,手指颤了一下,将这箭头拔了下来。
一旁的仵作凑近了几步,细细查看。
“咦?好像和其他尸体上的箭不一样……”
余老将军沉声道:“肃王武功大成,早已步入天枢境,如何会被流箭射中?”
朝廷总共就按照北斗九星命名了九个境界,天枢已是最高境了。
仵作深以为然:“如此看来,定是有三名以上的天枢境高人围攻,才能将肃王逼下山崖了。”
有个低柔的声音轻喃:“一个。”
仵作吓了一跳,看向了身边的人。
她身穿烟紫色的斗篷,雪白毛边衬着面色更加苍白,但不像是被这满山遍野的尸体吓的,因为那唇是掺了血色的粉。
余老将军厉声问道:“如何说?”
在罗雨风眼中,正有一道剑光从左侧劈来,随即菱状器身从右侧划入,头部带有勾镰,划破了皮肉,被格挡的同时射出了箭支,正中左腹。
意料之外,角度一致,距离颇近,力道巨大。
不是箭,是弩。
一只装有勾镰的弩。
不,这样太明显了。
是装有弩的勾镰。
怎么不着痕迹地装上去的?箭矢可不是普通的暗器银针。
忠安郡王:“休风?”
罗雨风回过神,看到了惊讶的仵作。
“哦……我瞎说的。”
忠安郡王将眉头皱得更紧了,却并没有斥责她。
余老将军叹了口气。
“罢了……让孩子先回去,我们这几个老的,还得送他一程。”
罗雨风看向了忠安郡王:“我同阿娘一起吧。”
肃王被人杀害,阿娘心中定不会好受,她们母女二人向来是最亲近的,若自己在她身边,也勉强算些许慰藉。
余老将军皱起了眉头,表情竟与忠安郡王平日皱眉时惊人地相像。
“我又不是不在!你担心什么?”
罗雨风:……
这哪能一样?我是她女儿,您是她夫君的爹,隔着亲呢!
忠安郡王啼笑皆非。
“君舅莫气,小孩子就是这样,总要贴着阿娘。”
余老将军吹胡子瞪眼:“谁说我气了?!”
罗雨风:……
她担心的还是来了。
自古以来,婆媳关系便是个老生常谈的难题,到了大齐,又是男聘女嫁,又是女纳男许,事情便更加复杂了。
忠安郡王难得在人前吃瘪,表情尴尬,只轻声催促女儿。
“无事,你先去一旁等我。”
闻言,罗雨风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一个小辈,也没有说话的份,只好施礼告退,然后靠在了自己的马儿上,远远地望着他们整理肃王的遗身。
冰冷的尸体被端正地送入了棺中,在场之人已看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却依旧能联想到,自己命终的那一日,也要经历这一遭……
余老将军冷不丁地问道。
“你如何想的?”
忠安郡王静默了片刻,视线被那棺材给带远了。
余老将军也同她看着一处,继续说道:“这本是你的家事,这孩子虽不是我儿亲生的,但到底记在了他的名下,叫我一声大父。”
忠安郡王看向了他,老将军向来是锐利的,可一旦涉及到晚辈,总是带着一丝柔和。
“君舅……”
余老将军皱眉道:“她若是尚了王子,今后……”
忠安郡王半响无言。
“……我本以为她一世平安喜乐,也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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