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阁内,半阖上的窗户缝处细风攒动,吹得烛火摇曳,灯影倒映在皇纱帐上,满室朦胧。
当梁九功关门离去后,御前侍奉的差事就全落在云卿一人身上了。
她慢腾腾地一点一点往里挪着步子,眉眼透着几缕愁思,思量着今晚该怎么应对,怎么脱身。
康熙帝倚在炕桌旁,单手撑头,一动不动地凝着满脸无奈的小姑娘,眼珠动得比步子还快,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长眉微挑,“朕还打量着,到底是何方神圣敢夜闯乾清宫行刺,合着就是一只蜗牛。”
“嗯?”
云卿不解抬头,懵懂的雾眸微微睁大。
待对上男人戏谑含笑的眼神,蓦地明了,脸颊腾地就红了。
蜗牛下意识就想缩回安全壳里,借口道:“奴婢去给万岁爷沏杯凉茶吧。”说着转身就想出去。
好不容易才等到小蜗牛探出头,康熙帝哪里舍得轻易就放回去?
“叫他们去泡茶,你来按头,这会子疼得厉害。”
康熙帝知道她是害羞了,只烦闷地叹了一声,没多计较。
他边揉着眉心,边调转身子,头朝床外侧,躺下来闭目养神。
这种姿势,于云卿而言,是一个相对安全的状态。
她站到他头顶处,他是不方便有什么大动作的。刚才提着的心,这会稍稍放了回去。
“万岁爷,奴婢给您垫个软枕吧。”
云卿到门口交代了声,去而复返。
瞧着康熙帝素来坚毅的面庞,此刻染着明显疲色,她有些于心不忍。
折腾到大半夜,终归有几分她的缘故。
他无声睁开眼,盈盈笑眸里包裹着小小的她,就那么静静瞧过来,似是染着几分醉意。
好看的薄唇似一朵夜昙花,悄无声息绽放。
云卿被瞧得有些不自在,慌忙别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就擅自做主走到龙床处,拿过来一道明黄软枕。
他适时抬起头,待她放好软枕,又轻巧地躺回去,很是配合。
仿佛刚才那个心烦意躁、几次三番训斥太监的人,不是他。
这么好说话?
看来是这会酒意上头了,云卿心里猜测着。
男人即便梳洗过,身上仍是酒气萦绕不散,一瞬不瞬瞧着她,棕色的瞳仁隐隐有着一抹迷离的微醺之态。
实在是受不住他的凝视,云卿索性假公济私地哄骗道:“万岁爷,奴婢一并给您按按眼周的穴位。”
或许他眼睛一放松,就睡过去了,她也就能早些功成身退了。
康熙帝也不戳破她那点昭然若揭的小心思,依了她的意思,稳稳阖上眼。
而后便有一双温凉细腻的小手,在他太阳穴并眼周的部位,按揉着穴道。
触感轻轻的,滑滑的。
恍然间,真就像有一只轻巧泛着凉意的小蜗牛,在他眼睛上慢吞吞爬来爬去。令人不觉烦躁,像是肆意徜徉在自然山水之间,反倒心旷神怡。
康熙帝原本因为烦躁,眉眼间绷紧的线条,不自觉渐渐舒缓开来。
他开始有些游思,遍想争奇斗艳的后宫妃嫔,似乎和谁在一起,都从没这么舒坦过。
跟前这个姑娘,虽比不得嫔妃们的态度热切,但胜在自然真实。
她会专注事情本身,从不会像妃嫔那般,刻意邀功表现自己。
他在前朝尔虞我诈惯了,哪里看不出她们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她们又何尝是为着他这个人而各种表现讨好,不过是为着他的身份,为着她们家族的荣誉。
但卫云卿,是不同的。
若不召见,她从不会主动过来谄媚逢迎。若叫来侍候,她也会认真地做好差事,心思细致入微。
一如现在,不声不响地主动拧了个半热的帕子,贴在他额头,温润湿意随之丝丝渗入,舒展着他紧绷整日的头……
“去哪啊?”
忽地察觉云卿要走,康熙帝都没睁眼,就凭着习武人的直觉,稳稳攥住她的纤细皓腕,“朕允许你走了?”
“……奴婢以为您睡熟了,正要去告知梁谙达。”
云卿暗道失策,忙好话安抚。
同时,她试着将手臂从他手中抽回来,结果……纹丝不动。
根本拗不过,虎口长着薄茧的温热大手像是长在她手腕上似的。
“那岂不就着了你的道?”
他稍加用力,就将她强势地拽回了床边。
单单就用了一只胳膊,就把她扣得死死的。两人力量之悬殊,叫云卿后悔极了。
这个男人即便是躺着,也浑身充满了危险。
然而他此刻已然睁眼,就那么躺在软枕上瞧着她,幽幽目光玩味:“卫云卿,今日是什么日子?”
他虽然躺着,那与生俱来的帝王之尊仍叫云卿受不住,她心有戚戚地别开眼去,“万岁爷,奴婢俯视着您说话,这不合规矩。”
“少转移话题,朕问你话呢。”
男人黑眸虽是染着几丝醉色,但意味深深,眸光明亮而清晰。
瞧得云卿心里发憷。
她讷讷地盯着脚尖,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才硬着头皮回道:“今日是僖妃入宫的吉日。万岁爷国事操劳,明日再去宁寿宫也使得,想必僖妃娘娘定是理解的。”
康熙帝被气笑了。
他坐起身来,双腿大马金刀地搭在床沿处,稍稍用力,就将口是心非的小人儿拽到腿//间。
青釉色的斗篷,似一片轻薄的荷叶摇曳翩跹而落。
荷叶正中,雪嫩的小脸绯色晕染,怯色含羞。似白莲绽放成红莲朵朵。
另有一双似晶莹露珠的葡萄眼,圆睁着瞧过来,故作沉静地掩饰着兵荒马乱的底色。
勾得人康熙帝心痒,忍不住想欺负她一二。
他另一只手顺势扣住她后脑,将她的额贴到他脑门上,近距离擒住她越发慌乱的美眸,故意一字一顿地计较着:“卫云卿,你有胆子再说一遍么?”
事情发生地突然,不过须臾之间。
等云卿反应过来,整个人已撞进男人的漆黑眸中,那一汪深海见不到底,处处透露着危险气息。
近在咫尺的凝视,让她眼眸一震,只觉无所遁形。
“奴婢的意思是,”刚才那番忤逆圣意之言,她自是没胆子再重复一遍的,口不对心地解释着:“万岁爷今日也疲乏了,明早还得上朝……”
“所以呢?”
男人猛地又欺进几寸,染着酒意的炽热鼻尖,忽地凑上她的,烫得云卿大脑一片空白。
她来不及多想,一边闪躲一边回道:“所以,奴婢还是服侍万岁爷早些歇下吧。”
“行啊。”
男人忽然低笑出声,笑声半是迷醉,半是得逞。
与此同时,握着她手腕的大手绕到身后,将她整个人彻底揽到身前,严实拥住。
两人近得,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他心跳如鼓擂,惊得云卿后知后觉,自己中了他圈套。
她又羞又愤地匆忙挣扎:“奴婢的意思是,奴婢为您拢帐熄灯,然后就……”
“然后就一起躺下。”
男人渐渐粗重的气息,缓缓缠上了她的耳畔,截断她的话。
云卿耳朵痒痒的,头下意识往后仰,怎料她后退一分,他就靠过来一分。混着酒香的浓烈气息,寸步不让。
醉酒的他,似乎比平日里黏人得多。
云卿的心慌乱地怦怦直跳,像揣着的兔子要跳出来……电光火石之间:“万岁爷,您背上还有伤呢。”
“不碍事。”
耳边,他低沉浑厚的嗓音已渐哑,动情的眸光胶着缱绻,“朕早就说过,从小习武,这点伤不算什么。”
话毕,那粗重的气息又萦绕上她的唇角,鼻尖,而后是长睫慌乱的眸……
察觉到小姑娘的不安,康熙帝刻意放慢放轻的动作,但那双惶恐的眸还是氤氲出了濛濛水汽,随后整个单薄娇躯都开始战栗……
康熙帝无奈停下动作,身子微微后仰,与之拉开距离瞧过去。
她眼眶泛起了红,咬着唇无助地站在那,垂着眸不看他一眼。只兀自揪紧袖口,强忍着平复那道自内而外的惧意。
不曾诉说委屈,却让人怜惜得不能自已。
“哭什么,朕就让你那么害怕?”
原本一朵水灵的莲,忽地就没了精气神。
康熙帝即便是被搅了兴致,也怜惜地生不出脾气,用拇指轻轻揩去她眼角泪珠。
指腹轻碾,那泪珠从微热渐渐转为泛凉。
就好似这屋子里的热络气氛,冷掉大半。
云卿静默不语,试着推了推他的手臂,没推动,蛾眉蹙得又紧了些。
康熙帝舍不得放人,“卫云卿,你这是耍赖。说好的十五日,朕说到做到,怎得你就反悔了?”
像是在刻意迁就她,口吻有点对孩子说教时的打趣。
好似儿时那种,“说好一起玩,你怎么就失约了”的语气。
云卿差点就被他气笑,侍寝又哪里如他说得这般简单?
她使劲眨眼,竭力将眼泪逼回去,也不敢再去触碰他灼热的视线。
目光随意落在旁边的一龙出海印花鎏金香炉上,低声祈求道:“您能先放开奴婢么?”
“……你呀。”
康熙帝气闷地戳了戳她脑门,不忍她再啜泣伤心,最终还是放开手,双腿盘坐到罗汉床上,“说说吧,到底是为何?”
意外的亲昵小动作,叫云卿怔了怔:“其实……其实是奴婢小时候受过惊吓。小时候撞见过下人苟且,吓得一连数月做噩梦……”
说这话时,她将头埋得越来越低。
一方面是羞于同个男子明晃晃将这种事摆到台面上来谈,另一方面,是她心虚怕被瞧出来。
因着这个理由,是玉珠翻看了《西厢记》等数十个话本子后,才商量出来的蹩脚借口……
原是欺君大罪,云卿本不想说的。可事已至此,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在波谲云诡的朝堂浸染多年,能瞒得住吗?
身侧的男人没有立即回应,只有他不假掩饰的打量目光,始终落在她薄薄的脸皮上,随时都可能叫她丢盔弃甲。
醉酒的他,就好似打盹的老虎,余威犹在。
……
“你说什么,万岁爷最后回了乾清宫?”
承乾宫,佟贵妃本来已经安置妥当。忽然大宫女绿韵走到床边,隔着胭脂红色帷幔压低声禀告。
佟贵妃不由坐起身,脸色写满难以置信:“万岁爷一向孝顺,今夜可是太皇太后亲自发了话,竟也没能帮僖妃留住人?”
“当时有小太监在远处隐约听了一耳朵,万岁爷说是有政务有处理。”
绿韵顺手将帷幔勾挂起来,并给佟贵妃披上外衣防寒。
佟贵妃下意识隔着雕花门窗,看了眼乾清宫方向,“那头可有传召前朝大臣连夜觐见?或者有御前侍从连夜出宫宣旨?”
绿韵摇头,“也说不定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利,毕竟乾清宫的消息一惯严实。”
“乾清宫里的消息严实,但紫禁城就那么几道门,是否有人进出一探便知。左不过就是借口罢了。”
佟贵妃嘲讽一笑,笑中又掺着几分落寞:“没想到卫氏这个小贱蹄子竟有如此手段,把万岁爷迷得……”
“娘娘无需忧虑。”
绿韵宽慰道:“想必卫氏与僖妃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日后定有她好看的。待明日消息传到慈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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