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一深,风就冷得像割脸肉的刀子,邵平叔脚步匆匆从屋外迈进来,带进来一身冰凉的酒意。
“今儿不是秋姨娘上夜?”他搓着手问。
府里的下人倒是好几个——与其说是家里的,倒不如说都是东苑里的,大半都是从金家带来的,也有秦夫人为了面子往里填的。
不管人是打哪来的,倒是勉勉强强还能算支使得动,只是邵家如今几乎是阖家都依仗着金家过活,秦夫人为人知趣,除了平日必须要做的差事,其他时候能少使唤就少使唤,省得金素兰找不见人发脾气。
上夜是秋姨娘自己出动提出来的,说来连她自己都好笑,原先不明不白混着当秋娘子的时候像个主子,现在正经抬了姨娘,反倒主动做了下人。
秦夫人对着熏笼执扇,左右挥动几下,随口答道:“她不太舒坦,近来睡得不安生,我便叫她早早回去了。”
“噢。”邵平叔立在木施前脱帽,语气比秦夫人还要不以为然。
秦夫人手上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看着他浑不在意的背影,“老毛病了,冬天一刮风就犯头风犯,我从箱子里翻出去年代柔织的几条抹额,给她送了过去。”
她想将秋姨娘的不适多说几句给他听,他却转身绕去了净室。
曾几何时,秋姨娘极其得他宠爱,宠得恨不得亲手将她捧在掌心跳舞,甚至有过邵平叔整整七日没有出过秋娘子房门的记录。
秦夫人也曾经又嫉又妒,也为此对秋娘子深恶痛绝。
可是后来呢?再是惊艳卓绝的美人都有老去的一天,秋姨娘也老了,她的眼角开始出现皱纹,她的腰肢也不如从前那般纤细,尽管现在的秋姨娘仍然还能算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美人,邵平叔的喜爱却已经淡了,淡到哪怕听闻她病了也浑不在意,淡得容不下多一句虚情假意的关怀。
识破了男人的冷心,秦夫人不再与女人为敌,她替秋姨娘不平,恨男人的爱与情都是那样的浅薄,庆幸她不曾与邵平叔有过恩爱时光,否则恐怕难以面对时过境迁后的一地灰烬。
她对邵平叔早已心灰意冷,却注定要继续和他捆绑余生,她的娘家无疑已经彻底放弃了她,她还有邵宝珠的未来要打算,她还想弥补邵代柔亲事的缺憾。
想起女儿们,秦夫人觉得心在缓缓活过来,打扇的动作继续着,问:“那两筐银霜炭,给姑娘们送去了?”
“送去了。”邵平叔的声音隔着屏风递过来,远得仿佛在天边。
炭是方才卫家家仆送来的。
在夜里一桌素斋的席面上,不记得是开头说起了什么缘故,引得卫勋说起了炭的事。
“家仆估错了数目,眼下倒成了难题,从京城山高水远搬过来,如此再山高水远地运回去,倒成笑话一件了。倘或是就地扔掉,浪费也不是。若是夫人不嫌弃,就替晚辈解决了一桩心事。”
秦夫人听了觉着说不通,但邵平叔惯来是好说话的,当即道“好说好说”,于是秦夫人也不便再问什么。
倒是后来卫勋复又郑重谢过她一次,像是邵家为他解决了多大的麻烦一样。
散了席,卫家下人把炭送来,是顶顶上等的银霜炭。秦夫人命人分一些出来,找邵平叔给两个姑娘送过去。
邵平叔就是有这点好,平常万事撒手不管,当真指名道姓开口叫他去做点什么,他不情愿归不情愿,立场不坚定,被说动不算难。
两个人说话间,邵平叔已经从净室出来,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正停在熏炉前面细细端详。
上等银霜炭充分燃着,不见味也不见烟,然而后面的墙面早已在经年累月的劣炭熏陶下发着倒灰不黄的黑。
凑近了端详半天,脸上带着兴致勃勃与悲伤怀念同存的神情,转身招手叫身旁的秦夫人也凑上来细看,“你瞧瞧,是不是不比当年咱们在京里烧的红萝炭差多少……果真是没有烟哪……”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嗓音也越来越黏糊,含混在喉咙里吞掉最后一个音,他便长久蹲在那里,一动也没动过。
火红的炭火太亮,逼得他眼睛发酸流泪。
秦夫人很平静地站起来,她晓得这份沉默是沉重的,一盆银霜炭,将往日富贵公子的大好日子拽回这贫瘠的冬日里来。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一个天一个地的东西,不伦不类罢了。
她斜着眼往下,囊括了那窝囊了一世的背影,仿佛听见当年自己压抑着声响求他:“她是她,你是你,陈府王爷再是怪罪她,祸也不该及你,天地良心,那些可怕的事情,我们是全然不知情的!”
盈夫人的名号早已成了邵公府的忌讳,秦夫人连婆母二字都不敢提,只敢以“她”来代,还要提防隔墙有耳。
邵平叔满面颓然,“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秦夫人急得推他的肩,“你去啊!你去,你去求一求公公,你们是血脉连着血脉的亲父子啊!哪能当真说不管就不管?!”
“父亲原本就疑心我不是他亲生,我去说,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邵平叔犹豫半晌,一气儿颓然跌回圈椅里,俊俏的身形也像是跌碎了,“再说大哥正在气头上,我此刻点眼把他得罪狠了,往后不是更不好过。”
他不争不抢像个好人,秦夫人绝望得浑身骨头都要断了,可是哭也不敢哭,愁云惨雾的不止是她,不给她痛苦的资格,她只能把泪流回肚子里,眼泪都在肚子里流干了,人就麻木了,一路颠沛,别的都不在意,在意也是虚的,只有“回到京城”一桩是扎扎实实的——
扎扎实实的期望,扎扎实实的梦。
到了青山县,经过最初几年的消沉,邵平叔振作起来,整日里逗逗鸟论论经,秦夫人还道他是彻底从阴霾中走了出来,从此立志做一个山野闲人,没想到如今被一盆银霜炭浇了个透心凉。
眼睛盯火光盯得太久,不用照镜子也晓得红得不像样,邵平叔避过脸去,扶着熏笼沿慢慢站起来,说:“今年熏笼似乎烧得比往年要迟些。”
迟,其实也不尽然,东苑是从入了九月就渐次点起了熏笼,炭和香料都是金素兰从娘家运来的,秦夫人也不多说什么,她已经把金素兰的一生捆在了邵鹏身上,制造了悲剧的开端,再多为难还值当吗?随她去。
她自己呢,得了金素兰的些许孝敬,自己再花钱买上一些,有富裕的年月,拼拼凑凑再给姑娘们分一些,大家都能凑凑合合将冬天混过去;
若是手头像今年一样吃紧,就只能烧一烧停一停,姑娘们都是好的,懂事得让人心疼,只要秦夫人不提,她们也不开口要,姐俩儿就那么硬生生抗过去,熬到春暖花开。
一年一年,都是这样子,好一阵坏一阵混过去。今天秦夫人刻意让邵平叔去给闺女送炭,也是有意想叫邵平叔这个甩手掌柜亲眼瞧上一瞧,家里头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而他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一心还只惦记着过往的富贵烟云。
邵平叔慢慢站起来,盯火盯久了眼晕,身子打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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