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的神情碎掉了。
他双眼圆睁,看着秦灼的脸,又看向秦灼腹部。然后,他浑身颤抖起来。
他似乎想向前,却倒退一步,又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秦灼没有说那个孩子的下场,这是一个惩罚。他知道萧恒是怎么想的,萧恒会以为它已经死了,并且这场流产险些导致秦灼的死亡。哪怕秦灼想起秦寄,无法编造这样的谎话。
等他情绪平复,萧恒已经瘫软在地,浑身颤抖地缩成一团。
秦灼静静看了一会,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说:“我不指望你觉得你是错的,但现在你知道了这些,你后悔吗?”
萧恒伏在他脚下,好一会,秦灼才听见他的声音。
他在哭。
是秦灼所熟悉的、只有萧恒会发出的哭声,压抑而沉痛。
他听见萧恒哭着说:“对不住,我不知道……对不住。”
其实秦灼一直明白萧恒赶他走的原因,萧恒不赶他他真能和萧恒一起死在长安城里。更何况,南秦的内部矛盾已然鼎沸,他野心勃勃的妹妹、各怀鬼胎的权贵……他的臣民不会容忍一个忘国弃家的君主。他再不回去,会有一场顺应天意的宫变把他推翻到败寇的队伍里。
这一切的利弊,萧恒给他剖析明白,多番劝他回去。但他不干,他就是一意孤行,一定意义上,也是他逼得萧恒出此下策。他们共同创就了这个覆水破镜的局面,居然在爱意的最顶点。
他知道,萧恒不是自以为是地对他好,是真真正正、呕心沥血地对他好。
就像他知道,萧恒从没有背叛他们的感情。
但不背叛,不代表不会造成伤害。
所以他要诛萧恒的心,让他自食恶果,痛上加痛地报复回来。
秦灼想,扯平了。
他伸出一只手,一下一下摩挲萧恒后背。他知道萧恒不敢碰他,便伸出一条手臂将他揽过来。
谁让他是萧重光呢?
萧恒回抱时秦灼想,一辈子都输进去了。
***
那天夜晚,秦灼没有离开甘露殿。
他还是不敢推开最后那扇门,里面关闭着他所有不堪不忍的回忆,所有的不幸与幸福,甜蜜与痛苦。
最后,萧恒握住他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打开殿门。
映入眼帘的,是多少次梦寐所见的内殿陈设,铜盆边洗手的香胰、仍挂着他常服的衣架,还有罗帐底,那床半旧的大红鸳鸯枕被。
和他离开之前一般无二。
好像他从没有离开过。
秦灼松开萧恒的手,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只觉如在梦中。直到萧恒走到面前,他才收拾起恍惚,笑了笑:“陛下,别在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抱着我的被子偷偷哭吧?”
萧恒应道:“嗯。”
他从秦灼面前半跪下来,握紧他一双手,还是垂头。秦灼便搂过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膝盖上。
这依旧熟稔的动作把世界凝固了。
秦灼像之前一样,抚摸他的鬓角和脸颊。记忆中的朱颜绿鬓,如今鬓已生华颜已生皱。
原来时间这么容易留下痕迹,八年的痕迹居然如此具象。
秦灼说:“你记不记得,怀上阿玠那年,你给我过生辰。去白龙山看烟花的时候,我和你说过什么?”
他俯在萧恒耳边,轻轻说:“我不走了。”
***
这夜,两人没有急着干柴烈火,他们还有重逢后的无数个夜晚来做这件事,他们只是像第一次真正的同床共枕一样相拥直至天明。他们诉说彼此缺席八年的一切,萧玠的成长与生活,各自的日常与思念。
还有秦寄。
被坦然告知的秦寄,终于没有酿成一桩悲剧。
太阳升起后,萧恒说了一句极其熟悉的话:“总感觉是梦。”
秦灼似乎听不得“梦”这个字,反应很大。但还是正常范围的嗔怪,萧恒能安抚他。
这样美梦般的生活居然就这么过下去了。他和萧恒恢复奉皇初年的约定,劳燕般两地奔波,又育雏的雀鸟般总有会合。秦寄对萧恒依旧抵触,但好歹报之冷眼而非刀剑。秦灼也恢复了睡前敷腿的习惯,除此之外,萧恒也会替他按揉腰部。第三次生育给他的骨骼造成了不可忽视的损伤,道歉是多余,萧恒只能竭力弥补。从此之后的每个除夕,一家人都会围在灯下叠好纸花,等翌日清晨放到太液池或金河水里。这时候萧恒总会抱紧他。两个孩子的身影映在水中,像他下腹部那两条新月般的伤疤。
再过五年,萧玠逐渐长成,在南北名医治疗下病情有所好转。他是个天生怜悯心的孩子,对庶民百姓具有无穷无尽的同情。他表明愿意接手萧恒的事业,在深思熟虑半年后,萧恒决定慢慢放手给他。要想改革制度总非易事,好在,崔鲲、汤惠峦之类的新秀皆为其追随;好在,郑素的长子郑绥是他的同道。从两个孩子身上,秦灼常能看到李寒杜筠秉烛夜谈的影子。
这位小郑也极其关怀萧玠的身体,有他看顾,萧玠的肺症和咳疾竟几近痊愈。两人常常乘车外出,一个春深时分,曾路过一座遍滋苔迹的园子。萧玠打开车帘时或许看到那块匾额,这样匆匆一眼,就是那座珠沉璧碎的园子在他生命中的全部留痕。
而本该像一块碎玉般嵌在萧玠人生中的虞闻道呢?他依旧是萧玠可入帷幄的好友,是太子团结的旧权贵中的新流。与此同时,秦灼也看出他和小郑之间有些涌动的暗流。
一天夜里,萧恒刚把床帐放下,秦灼就一骨碌翻坐起来,拍他的大腿问:“你说,阿玠到底有没有意思,对哪个有意思?”
萧恒便笑:“孩子们的事,他们自己有数。阿玠是个有决断的。”
秦灼仍一脸愁容:“他大事上有决断,自己的性格总有些黏黏糊糊。哪天他开了窍,不管选定谁,只怕心里都要难过。他怎么这点儿不随我呢?”
萧恒故意道:“原来我是叫你‘选’出来的,有比较的。”
秦灼笑着捏他耳朵,“你以为呢?也就是看你是个帝王相,你要是个拉车的,我才不要你呢!”
萧恒也笑起来,揽住他来吻他。
秦灼感觉不可思议,二十多年过去,再浓烈的感情也该平淡如水了,但每次触碰,还是能燃烧激情,似乎各自的身体就是为了彼此所生。生皱的红帐底,两人像两条阴阳之鱼一样嵌合,也像一对双生婴儿一样赤裸。萧恒汗湿的脑袋伏在他胸口上,一切似乎和潮州的第一个夜晚没有任何区别。
人间真有这么好的情事吗?这么好的情事,真的是人间能有吗?
秦灼有时候会这么想,但天一亮从萧恒怀中醒来,一切烟雾般的思绪都被太阳晒得烟消云散。
再过五年,萧玠成为监国太子,秦寄在南秦也足以独当一面。萧玠的感情似乎有了落定也似乎没有。因为他和郑绥领养了一个女儿,因为嘉国公倒台后,他搬去和虞闻道同住了一段时间,也因为他有一天一反常态骑马闯出宫去,后来秦灼才知道,秦寄似乎给他下达了某种最后通牒。
这本是值得大动肝火的事,但那个冬天,萧恒病倒了。
这是奉皇七年后,萧恒第一次重病。朝野人心惶惶,似乎即将面临一场天塌地陷的大灾厄。秦灼帮萧玠打理好前朝的一切,回到空荡荡的甘露殿,面对那个几乎没有一丝生气的男人,突然感觉很害怕。
他是孩子们依靠的父亲、臣民们依靠的主君,可萧恒一倒下,他又能依靠谁呢?
他把十指用连理枝的方式插进萧恒指缝,像攥住的不是萧恒的手而是他生命的根柢一样。当他眼泪洒在萧恒脸上时,萧恒如饮甘露,终于睁开双眼。
那个夜晚,萧恒和他的谈话方式更像一种托孤。
萧恒极其平静地说:“少卿,我们都知道,我已经是赚了年头。孩子们要托付你了。”
他抚摸秦灼的脸,说:“我害了你这辈子啊。”
秦灼扬起手掌,极轻极轻地拍在他脸上。他说:“萧重光,我不信来生之事了,你这辈子欠我的,这辈子给我补上。不然我下辈子也不放过你,你听见没有?”
面对这样语意矛盾的话,萧恒只是报之一笑。他抬起一条手臂,抱住秦灼俯在自己身上的肩膀。
萧恒说:“好,下辈子也不放。”
***
出乎意料,临近岁暮,萧恒精神焕发起来,全无垂危之态,甚至能够正常打理朝政。秦灼对此早有预感,也很平静。他等待萧恒对他作出要求,他预备见招拆招。
因为萧玠和秦寄的别扭关系,这个除夕夜,只他们两个叠纸花。
萧恒的手很巧,叠出的纸花如同怒放。等把一篮子蜡纸叠尽,他对秦灼说:“明天放完这些,陪我去白龙山走走吧。”
秦灼回握他的手,应:“好。”
第二日,两人把灯放入河中,然后像一对寻常的民间眷侣一样,手挽手走在街上。等天色昏暗,已经飘起零星的雪花,只是美,并不冷。二人登上山时,雪粒在道路和松枝上闪烁晶光,像无数浓缩的碎月亮。
萧恒说:“你还记得吗,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秦灼笑:“怎么不记得,还有那个和尚。”
两个人都笑起来。秦灼问:“陪你来了,再干什么?”
萧恒说:“我去取样东西。”
他走进娘娘庙,取出一把铁锹,在一片松树地旁开始动土。
秦灼站在一旁,看他挖出一个深坑,足够一个成人身量。
等这个深坑挖完,萧恒把铁锹放在一旁,跳到坑里,仰面躺了进去。
秦灼心中突地一跳,忙道:“你干什么?赶紧上来,多脏。”
萧恒枕着手臂,说:“我想好了,我不去阳陵,就在这里。”
秦灼晓得他认真,也没有骂他不知讳死,反而一起跳下来,正好被萧恒接在怀里。两个人只能紧紧拥抱,秦灼才不至于挨到这个墓圹壁上。
秦灼怨怪道:“怎么只够你一个人大小的,我呢?”
头顶,传来萧恒一道叹息,他的声音几乎弥散在月光里:“少卿,你记不记得,你潮州的一个生辰,我送给你一只香囊?”
秦灼笑:“长命百岁。”
萧恒问:“那只香囊呢?”
秦灼笑道:“我一直贴身带着呢。”
他说着往怀里一探,却摸了个空。那一瞬的感觉,像遗失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物证。
这时候,萧恒把手伸到自己心口,取出那只长命百岁的香囊。
秦灼松口气,把香囊夺过来打开,将丝绳绾束的两股结发拿出来,道:“你吓死我了,又拿我的东西。瞧瞧,人证物证俱在呢。”
萧恒仍看着他,“你还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发吗?”
秦灼笑着扭他的脸:“你今天糊涂了?结发合卺,当然是玉升三年,和你正经睡一床的那个晚上。”
萧恒点点头,说:“是,玉升三年。”
然后,他的目光两粒钉子一样从秦灼脸上拔出来,楔在秦灼指间。
秦灼随他看过去,眼睛落在那束头发上。
月光下,两股结发交错,青丝之中,夹杂华发。
萧恒问:“少卿,玉升三年,我们就白了头发吗?”
整个世界的某处传来一道极其细微的碎裂之声,像镜花水月被打破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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