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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前后,两道人影落在了奚平住的客房后院,正是庞戬和赵誉。
“死者董璋昨天自国子监回来,就去了城外,名为踏青,实际是去扫墓的。”赵誉将董公子在城外养外室的事简略地报给了庞戬,“御林军的人在他生前坐的马车上发现了一份大红纸写的庚帖,庚帖上的生辰八字与他撒的纸钱上写的一样,都是那位外室的。”
“哦,阴间的桃花债。”庞戬凉飕飕地说道,“只怕这位董公子不是去扫墓,是看大选在即,怕自己这一房‘世外金屋’被人发现,特意过去打点的吧?”
玄隐山相比昆仑等其他仙门,更看重弟子悟性,因此大选不选灵智未开的幼童,男子须满十六,女子须及笄。
仙途漫漫,凡俗牵挂多拖累,仙门又规定,参选人士不得婚配。
可那大选十年才一次,这可把金平的世家子弟们坑苦了——每次大选前,无名无姓的私生崽子和他们无名无姓的娘都得死一批,庞戬早见怪不怪了。
“墓……也该是扫了的,”赵誉叹了口气,低声道,“昨天给董璋驾车的车夫,正是那外室女的生父。”
庞戬一皱眉:“你是说那个掀开车门,第一个被‘飞蓬咒’撞死的车夫?”
“正是,”赵誉道,“要不是那车夫已经死了,我们必得将此人押进镇狱严查。”
“车夫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了。他是个老鳏夫,膝下只那一女,年初没了。他是家生的下人,平时沉默寡言,除了赶车,也不怎么与人来往。住的地方没搜到什么,床底下有不少纸灰,可见能烧的都烧了……都统,我看这确实是那些邪祟惯常的风格。”
身世凄苦,独居,不与人来往。
庞戬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走近客房,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睡得挺踏实,这小子沉得住气啊。”
“能在八匹‘因果兽’眼皮底下安睡,可能心里确实没鬼吧。”赵誉道,“这么查下来,董璋之死恐怕与他那车夫脱不开关系,倘若因果兽也觉得这永宁侯世子没问题,那可能确实……”
庞戬背着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喜怒难辨。
赵誉察言观色,话锋立刻又一转:“不过两次都让他遇见,也是太巧了。属下觉得,还是应该查一查这侯府世子平日里与什么人有来往,好在都是金平城知根知底的人家,倒不难。”
庞戬听完笑了,心说这姓赵的,不愧是大姓出身,还真是滴水不漏。
他这一番话,看似中立,其实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把那永宁侯世子往外择,字里行间不忘暗示奚平家世清白,即便被卷进了这桩事里,也应该是被动无辜的。
“行,那你牵头查去吧,我就不管了。哎,我是乡下人出身,比不上你们大户人家,丹桂坊里那些姑姨娘舅关系,我老也捋不明白,”庞戬看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客房,又别有深意道,“这小白脸,还挺带人缘。”
带人缘的小白脸奚平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天天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好久没睡过这么瓷实的觉了,筋骨都舒展了。正要下床喊号钟进来伺候,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奚平迷迷糊糊地摸了一会儿,从屁股底下拽出个小锦囊,这才想起来,将离送了他个礼物来着。
头天后晌过得太魔幻,他都把这茬给忘了。
三下五除二地拆开锦囊,奚平从里面摸出块红玉来,成色够不上血玉,一丁点大,也没什么雕工,看着还不如锦囊值钱。只是玉上浸着股幽幽的暗香,润如凝脂,一看就是女子常年贴身温养的。
拿贴身的东西送人是什么意思?正常人都明白,奚平有点腻歪,刚想丢一边,又在玉的另一侧摸到了刻痕。
他随手将玉翻过来,见那一面刻了行小字:宁安陈氏白芍,丁丑四月初九卯时。
宁安陈氏?谁啊?
这玉上连朵花都没雕,落的什么款?再说落款多是年月,偶尔到日,也没有连时辰一起写的,又不是生辰八字……
慢着,生辰八字!
奚平激灵一下清醒了。
不……这不是落款,这是籍贯姓名、生辰八字!
大宛有一种旧俗,闺阁小姐从小将一块“生辰玉”挂在身上温养,等到了谈婚论嫁时,走完三媒六聘,女方就会把自己的生辰玉送给男方,男方收了玉,回赠一斛珠,取意“珠联璧合”。
也就是说,刻了八字的生辰玉约等于庚帖。
据说王保常尸体上掉出来的也是一块生辰玉,而之前那位赵尊长在庄王府叮嘱的话言犹在耳——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
奚平猛地把那玉扔到了床脚,蹦起来在身上乱拍乱打一阵,仿佛活血化瘀能预防变成僵尸。
一宿过去,他本来已经把董璋那张死不瞑目的烂脸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经这疑似生辰玉的破石头一提醒,他又想了起来。
他连人女婿都还没机会当,就要被强抢去做鬼女婿了?死后还得被剃成秃瓢看脑壳!
这是红颜应该有的薄命法吗?
不行,奚平心说,他绝不能同意这桩婚事!
他鞋也顾不上穿,就要冲出门去,打算撩开嗓门求蓝衣尊长们出手“棒打鸳鸯”。
号钟正在外间收拾床铺,目瞪口呆地看见他家少爷礼炮似的喷将出来,吓飞了一个打了一半的哈欠。
“少爷,怎……”
然后就见少爷一手撑在客房门上,神色凝重地抬手打断他,就着这姿势沉思了一会儿,又撒呓挣似的往后转,回里屋了。
奚平冲到门口突然想起来,那玉是将离送给他的。
将离想害他……这说不通。
一来,他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子,断然不信会有女人舍得害他。
再说他够对得起将离了,袒胸露背的女装都大庭广众下穿了,艳压了全金平死不瞑目的女鬼,还要怎样?
退一万步,就算将离对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那随便在他酒里弄一勺耗子药,够药死他八回了,没必要先包办好他身后姻缘。
奚平隔着汗巾捡回了那红玉,纳了闷——可如果不是将离要害他,那这玩意是什么?
这时,赵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奚平听见那位尊长问号钟:“你家世子起了吗?”
这是天机阁,不是他家,不方便磨蹭太晚,奚平便匆忙将玉揣好,草草洗漱出来见人。
赵尊长收过庄王的古画,当着人面避嫌,私下里待奚平就和蔼多了,先是好言好语地说了一通瞎话,什么“将他扣在总署只是例行公事,没有怀疑他的意思”云云,随后又递给他一个小瓷瓶:“听说侯爷有心疾,昨天我们深夜惊扰也是万不得已。这几颗护心丹是我家在内门的老祖宗炼的,药性温平,凡人也用得,替我给你父亲带回去,改日必登门赔罪。”
奚平接了道谢,赵誉就又笑道:“你年纪轻轻,临大事不乱,心有静气,他日说不定有大前途。”
奚平听完,没把这片汤话当真,并推断出赵尊长昨天肯定偷窥过他睡觉——他只有睡死过去的时候能跟“静气”俩字沾边,于是问道:“尊长,我嫌疑是不是洗得差不多了?”
赵誉嘴角笑纹一僵,这败家子也不知是有心眼还是缺心眼,说话不带拐弯的,便道:“你家世清白,本来也没有嫌疑,就像你说的,我们将你留一宿,不过是怕你在不知道的时候着了那些邪祟的道罢了。”
奚平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尊长,我清白还在吗,没脏吧?”
赵誉:“……”
“你……暂时没事了,”赵卫长毕竟有城府,硬是将自己四平八稳的菩萨面孔端住了,柔声说道,“先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奚平捏着赵尊长给他的小瓷瓶,心说三哥那天送的咸菜皮似的残卷到底有多稀罕,能让堂堂人间行走上赶着给他卖好?
他一肚子贼心烂肺乱咣当,品了品这事,感觉庄王送的那画对于赵尊长来说,与其说是件珍贵礼物,不如说更像个甜蜜的把柄。于是试探着得寸进尺道:“可是尊长,我还是害怕,您这……那什么,有能护身保命的东西,给我带上吗?”
赵誉一顿,盯着奚平的眼神微沉。
奚平装模作样地抓耳挠腮:“我一想昨天南街上都是纸钱,都不敢回家了,虽说扫干净了吧,可万一有石头缝砖缝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还藏着几片呢?哎,要不我今天还去庄王府蹭饭去得……”
他的话被赵誉递到眼前的一把纸扇打断。
扇骨挺素净,扇面打开,四角有祥云纹,中间画着一只眼睛占了多半个脑袋的怪兽——正是头天晚上奚平屋里的“刺绣”和“壁画”。
奚平刚一打开那折扇,纸上的怪兽就自己动了。它先是前爪刨地,做了个类似猫狗埋屎的动作,然后一溜烟跑到纸扇另一面去了!
“这是什么法宝?”
“这不是法宝,是天机阁供奉的‘因果兽’,相传是南圣座下神兽,嫉恶如仇。”赵誉说道,“能在纸、绢、墙壁……除了地面之外,一切有书画的地方穿梭——没有画的地方,随便沾点什么写几个字也行。寻常邪物碰到因果兽会如遭火烧。要是再遇到昨夜那种纸钱,大可以用扇子扇开。”
奚平“哎”了一声,将那纸扇揣进怀里:“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尊长!”
赵誉懒得再理他,就想让这小子快滚蛋:“要是再想起什么事来,派人过来说一声就行。”
这么一说,奚平就想起他揣在怀里的那块生辰玉,正要开口说这事,一个蓝衣飞马从前门闯了进来:“吁——赵师兄,都统在吗?”
赵誉还没答话,庞戬就应声从院墙里直接穿了出来:“慌里慌张的,什么事?”
好家伙,传说中的穿墙术!
奚平眼都直了,盯着庞戬一时忘了词——有这本事,那半夜回家不是想从哪钻从哪钻,肯定不会被老父亲堵着门削了!
便见那蓝衣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花里胡哨的纸卡:“都统,赵师兄,请看这个。”
“什么东西?”
奚平探头瞄了一眼:“醉流华的鉴花柬?”
“是,就是鉴花会最后一天雅座的票,”蓝衣半仙说着,将那纸卡搓开,纸卡居然是双层的,撕开以后,底下藏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暗红血字,写的是个生辰八字!
“拿来我看,”庞戬眯起眼,转头问奚平,“你碰过么?”
“没有,”奚平摇头,“我不用柬,靠脸随便进。”
“呵,失敬。”庞戬不加掩饰地讽刺了他一句,转头冷下神色,喝令道,“把醉流华老板、鸨母、一干管事的,还有写这请柬的、采买笔墨纸的,全给我带回来,押镇狱候审!”
奚平一呆。
每个大宛小孩都知道“镇狱”,顽童们小时候都是听着“再不听话让人把你关镇狱里”长大的。据说那是天机阁关邪祟的地方,有十万妖邪在里面夜夜哀鸣,凡人只要是进去,就是个有去无回。
这……至于吗?
可是除了他,旁人看起来都没有异议。
赵誉问道:“要查封醉流华吗?”
“不封还等什么?这种藏污纳垢的腌臜地方,早该封!”庞戬指桑骂槐完,又不耐烦地瞥了奚平一眼,“世子要是没收到过类似的东西,就先请回去吧,还是你有别的事?”
奚平一点事也没有了,足下生风,卷着小厮号钟走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天机阁的“客房”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没有皇子表兄和贵妃姑姑,不管生意多大、人面多广,沾了邪祟的嫌疑,立刻就得下镇狱等搜魂。
那……就更不用说浮萍野草似的歌伶妓子了。
奚平眨眼间下了决断,玉的事他得瞒住。
这么敏感的时候这么敏感的东西,尊长们知道了准得拿她下镇狱。就将离那小身板,进去一趟还有活路?
他还不知道那生辰玉是怎么回事呢,不能这么草率地害死她。
鉴花会上的繁华如一场烹油的火,繁盛灼眼,而后去如疾风。前夜的销金窟,今朝的耗子洞,一朝被端,猢狲尽散,连门口的彩绸都褪了色。
据说大小管事的一个没逃过,全下了镇狱。
至于楼里的姑娘们,因为都是贱籍,不太能算人,倒还没跟着一起蹲大狱,只是同醉流华养的猫狗鹦哥一起,关在楼里不准乱走动,以备随时调查——这是奚平从天机阁回去以后,号钟出去打听到的。
奚平问:“将离呢?也给关楼里了?”
“将离姑娘不在,”号钟回道,“说来也是巧了,她正好一早出南城了。”
“她出南城干什么去了?”
“说是之前在南圣庙里烧过一炷香许愿,果然灵,这不就拿到山茶冠了?所以今天还愿去了。”
奚平听完几乎绝倒——“南圣庙”在金平城南十余里处,相传是国教玄隐一派开山老祖宗南圣仙尊飞升的地方。那玄隐山就差把“男女授受不亲”写进天条了,居然有人拜南圣庙求山茶冠!
奚平:“灵个屁!真要是灵,南圣他老人家早作法把她劈熟了!她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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