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穹空净得像一块烧透的琉璃,祈雨的祭坛如期设立。
宫外最高的天门台上,玉阶通向一方简素的青铜祭案。案上陈设,种类齐全,却都刻意选了最朴素的样式,三牲用的是面塑,酒水是清酿,连香烛都减了半数。
本来这雨也不是向上天求来的,纪明霞觉得,这应该不算糊弄神明。
纪她立于祭坛之侧,着一身素净的天水碧深衣,乌发只用玉簪绾住,朴素但不失庄严。
她身侧半步之后,立着摄政王陆逍。
陆逍身着玄色冕服,身姿挺拔如松,将身后随侍的文武百官衬得有些模糊。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祭坛上,而是悄悄落在纪明霞身上。
观星台主使苍老的祷祝声响起,抑扬顿挫,穿透热浪:
“皇天后土,伏惟告之。今岁大旱,民无所食……”
底下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望着高台,目光里是近乎绝望的期盼。
陆逍忽然极轻地动了一下,那半步的距离消失了
他无声地与纪明霞并肩而立,衣袖几乎相触。纪明霞似乎未曾侧目,只是望着手中那几注线香,看青烟袅袅上升,又在热风中迅速消散。
台下,百官屏息凝神。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浸湿了朝服的领口,却无人敢拭。风似乎更热了。
没有人相信这样的天气会下雨,但陆逍信。
或者说,他信的是纪明霞,既然她选了今天,今天便该下雨。这直觉毫无道理,却在他心中狠狠扎根。
良久,祭文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里。
场上陷入一片死寂。
令人心慌的死寂逐渐弥漫,连风都彻底停了。台下隐隐传来压抑的叹息,有人开始低声啜泣。
但是没有人怨怼。
已经快三个月没下雨了,就好像这片土地不下雨才是常态。
纪明霞面对皇天后土,深深拜了三拜。
起身时,她忽然抬眸望向天际。
此时,有人觉得风好像比刚才大了些。
纪明霞缓缓走下台阶。身后的法师们开始做法事,铃铛声诵经声混杂在一起。
两人带着百官低头静默。
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过去。
风越来越大,卷起尘土,迷了人眼,有失望的百姓已经默默离开,天边不知何时聚起了铅灰色的云,层层叠叠,厚重得仿佛要压垮天际。
忽然,一滴冰凉的水珠,啪地砸在纪明霞额间。
她睫毛颤了颤。
随即,第二滴,第三滴……
豆大的雨点挟着尘土的气息,凌乱而有力地敲击在青铜祭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雨……是雨啊!下雨了!”
台下,不知是谁先嘶声喊了出来。那声音带着哭腔,瞬间点燃了死寂的人群。
百官再也顾不得仪态,仰起头,张开双臂,任由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狠狠砸在身上。
水不是水,是救命的琼浆!
有人跪倒在地,以头抢地,有人相拥而泣,有人甚至张开嘴,不顾雨水中的尘埃。
雨越下越大,转瞬间便成滂沱之势。天河倾泻,干裂的砖石被浸润成深色。
暴雨打湿了纪明霞的鬓发,深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的身形。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望着台下欢腾如沸的景象,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一场雨远远不够。
很多庄稼已经旱死了,很多井已经枯了,许多人家到秋收的时候可能就要断粮。这场雨来得太迟了。
陆逍依旧站在那里,冕服湿透,衣料沉沉地垂着。他没有像旁人那样激动失态,只是静静地看着纪明霞,目光深邃。
忽然,她像是感应到他的注视,微微偏过头。
隔着重重雨幕,两人的视线终于对上。
雨声哗哗,人声鼎沸,但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声的屏障。
纪明霞率先开口:“你觉得,你我之间,谁承了谁的吉利?”
陆逍沉默片刻,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
“自然是我托公主的福气。”
纪明霞轻轻笑了:“那这样的话,我应该天天祈雨。”
陆逍没有接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谁是福星的事尚无定论,但陆朝仪是灾星的事在纪明霞可以引导下却已传遍京城。
“自此陆相主持上祭坛,天就没下过雨!”
“晦气!真是晦气!若不是这次公主和摄政王,老天爷得生气到什么时候。”
“都已经退位让贤了就别出来祸害人了。”
民间议论纷纷,不过两三日,竟有百姓围堵相府,高举喊“不祥之人,远离农耕”,跪求陆朝仪不再插手农事。
相府大门紧闭。
翌日清晨,陆朝仪一身素衣,独自走出府门。
他跪在百姓面前,额头触地。
“天命难测,我陆朝仪不知祥与不祥,只知顺应民心,从今往后,我府门不出,绝不沾手农耕之事。”他的声音颤抖,面露疲色。
百姓面面相觑,他们对这位丞相印象极好。
有人上前宽慰:“相爷,我们不是针对您,我们只是求您给条活路,祥与不详,都是天命。”
“是啊,陆相,我们知道您是好人。”
大家你一言你我一语,言语里记的是陆朝仪的好,可没有人站出来说他不是灾星。
陆朝仪退回府,大门紧闭,百姓这才渐渐散去。
这场雨没有维持多久,后面几天也稀稀拉拉落了一点。
天气又恢复燥热,八百里加急从长河一带传来噩耗,陆逍新修的河堤,被两个时辰的大雨冲垮了三十余丈。洪水淹了两户民宅,伤了七人。
朝堂哗然。
孟昭当廷弹劾魏通:“这是贪了多少民脂民膏,才能让新筑的河堤一场大雨就垮?若真逢大汛,岂不是生灵涂炭!”
高位上,陆逍垂眸不语。他也知道魏通实在是太贪了,但是让他下马,还差些火候。
当夜,陆逍连夜召回魏通。
魏通进门时还满不在乎:“鸣野啊,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咱们为何不白日说?”
“舅公。”陆逍打断他,“我知道工程有油水可捞,但你捞的是不是太多了?那是河堤,是要挡洪水的,怎么能一场雨就冲垮?”
魏通一愣,随即梗着脖子:“怎么叫冲垮?不就垮了一小段嘛!修补修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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