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八千丈,归墟无间狱。
地下火翻涌而上,焚烧方圆千万里,伫立数千丈的重霄龛庙遍布狰狞黑火,宛如吞天巨兽寸寸往上啮噬。
灰烬如雪花纷纷扬扬落下,一小截枯枝被灰烬压断,“吱呀”一声轻微声响,惊得下方的修士霍然拔剑。
为首的道修沉着脸斥骂。
“别一惊一乍的。”
“这无间狱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拔剑的男人尴尬地收剑入鞘,“夙寒声当年不是被废了修为吗,在这种鬼地方竟然还能苟活十年?流萤真能寻到他的行踪?”
无数只流萤飞旋半空,诡异地凝聚成一团往前方飞去。
一人冷嘲热讽道:“毕竟是仙君之子。”
“什么仙君之子?”有人接话,“当年他屠戮师门,连同宗都敢痛下杀手……当年闻道祭惨案,他四师兄徐南衔不也是为了他才死无全尸吗,如今尸首都没找全。”
“这种恶积祸盈的人就该让他在无间狱囚到死……”
话音刚落,一道带着寒霜的剑气猛地朝他袭来。
修士忙持剑格挡。
锵的一声。
修士怒道:“戚简意!你放肆!”
一直跟在众人最后的男人面容冷峻,手中剑意未散,眼神冷厉。
“废物,闭嘴。”
众人向来见不惯这位大少爷自命清高的模样,忍不住出言讥讽:“戚少爷不也被长辈立下的婚约所限,一直厌恶夙少君吗?若我没记错,当年夙少君堕落无间狱,你也出了一份力吧。”
戚简意眼神微沉,握剑的手狠狠一捏。
“都住口。”为首修士冷冷道,“三界众生危在旦夕,你们还有闲情鸡争鹅斗?”
众人全都闭了嘴。
流萤呼地往前飞至一望无际的枯树林,成百上千棵直冲云霄,血月悬空之下隐约可见枯树上长着古怪的巨大叶片。
众人凑近一瞧,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流萤绿光和天边血月映衬下,那枯树上的“叶片”竟然是一具具血淋淋的尸身。
胆子小些的修士已拼命后退,捂住嘴险些吐出来。
更令人惊惧的是,寻人的流萤齐刷刷飞向一具尸身,宛如苍蝇见血盘踞尸身周遭。
众人一愣。
夙寒声……死了?
戚简意脸色一变,快步上前,发抖地手将那具尸身上满是血污的长发拨开。
血发拨至两边,并非夙寒声。
寻人的流萤却围着腐臭的尸身不住旋转飞舞。
众人正疑惑,却见死去多时的尸身倏地睁开一双眼睛,嘴唇张张合合,嘶哑尖利。
“诸位大驾无间狱,有何贵干?”
刹那间,周围上百具尸身突然睁开诡异的鬼瞳,各个无一不是目眦欲裂,齐刷刷扭曲脖颈一致看向众人,阴森地重复。
“……有何贵干?”
这副场景太过诡异,众人汗毛直立,齐数将灵剑拔出。
那具尸身并非夙寒声,可流萤所寻又不会有错。
……定是夙寒声那个邪魔外道的鬼把戏。
“夙少君。”为首的道修仍旧握着剑,虚虚行了一礼,“……不周山陷落,三界生灵涂炭。望您交出天道圣物修补通天塔,救万民于水火。”
流萤呼啸而飞,聚集成一团绿光离开,宛如掠食般相互拥挤飞到另一具尸身上。
几乎化为白骨的尸身下颌张张合合。
“天道昭昭,不周山陷落与我无关。”
众人跟随着流萤望去,修士冷冷道:“天道圣物生来便是为了稳固不周山、拯救苍生。”
流萤再次飞起,翅膀振颤。
“哈哈哈好笑,堕落无间狱的罪人污血养出来的圣物,也能拯救苍生吗?”
鬼气森森的夙寒声三句话换了三具尸身,众人像是遛狗似的随着他转。
道修终于怒了:“玄临仙君含仁怀义,为救万民陨落不周山,你身为少君,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天下苍生因你的一己私欲而死吗?!”
落在尸身上的流萤终于四散而开,哗啦啦飞跃枯枝,掠过血月,悄无声息落至十丈之外。
唯一一只坠着红光的流萤扑闪翅膀,飞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间。
众人循声望去,倏地一惊。
无数流萤围绕之下,夙寒声长身鹤立,肩披着不合身的玄墨鹤氅,披散墨发如水脉逶迤,发梢垂地落在一簇火上,烧出诡异的红光。
戚简意愣住了。
十年过去,夙寒声竟和年少时分毫未变。
夙寒声在漫天萤光下,漫不经心注视着指腹的流萤,语调漫不经心,轻悠悠的。
“我为何不能?”
无数死不瞑目的尸身遽然将森然视线直勾勾落在夙寒声身上,齐齐七窍流血,死灰面容宛如回光返照,整齐划一张开唇,发出嘶哑难听的尖啸。
“凤凰……”
“天道圣物!”
“……圣物凤凰骨!”
夙寒声屈指一振,流萤翩然而飞,他终于抬眸,琥珀眸瞳像是被灼烧的炭,眉眼间带着笑意。
“圣物凤凰骨就在我身上,想要便来取。”
道修冷冷道:“既然少君如此执迷不悟,我等只能得罪了。”
戚简意脸色难看,沉默半晌,手倏地抬起,袖中一道道凝着寒霜的流光拖着长长尾光分别落至八方。
“锵”的一声响。
困杀阵交织着地面黑火,狰狞泛着猩红光芒。
夙寒声笑了。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未婚道侣的道貌岸然,但也只是意兴阑珊看着,并不阻拦。
就算他们不来,自己也活不过今日。
对夙寒声而言,天道恩赐的凤凰骨并非什么福祉,而是一样让他痛不欲生且无法摆脱的刑枷。
凤凰骨发作时,轻些只是经脉炽热,重时却能将他烧成一抔齑粉。
不死不休。
这生不如死的痛苦,他硬生生熬了数十年。
惟独……
突然,一根降魔杵凌空而至,锵地一声直直击入阵法中央的阵眼,顷刻将这繁琐的困杀阵破开。
戚简意神色一寒,霍然回头。
有人破了他的困杀阵?!
狂风平地而起,将夙寒声肩上鹤氅吹得猎猎而动,险些落到地,一只修长的手从侧边伸来,将鹤氅慢条斯理地理好。
突如其来的男人身形颀长魁岸,眉峰至鼻尖处被一块血迹斑斑的黑稠遮掩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削薄的唇。
夙寒声腰间悬挂的青色玉佩倏然闪出一道微光。
他兴致缺缺:“你怎么来了?”
凤凰骨发作时无解,惟独眼前的男人是个例外,但凡靠近他,滚烫炽热的骨火便能瞬间蛰伏。
——就像现在。
随着那只手接触到夙寒声的肩膀,体内沸腾的凤凰骨火悄无声息被压了下去。
崇珏“注视”着已碎的困杀阵,微一抬手,宽袖被凭空而来的风灌得翻飞不止,腕骨上隐约出现一道佛珠的影子,一闪即逝。
下一瞬,生了锈的降魔杵飞窜至他掌心。
骨节分明的五指微微一拢,无数剧烈翻涌的灵力灌入法器中,黑衣宽袖满袍狂风,三棱佛头齐露出怒目狰狞之状。
众人骇然看他:“你是何人?!”
降魔杵似乎给崇珏平添几分普度众生的禅意,浑身的狂恣煞气却夹杂着黑红相间的浓雾,化为嗜血的魔物。
“地下八千丈,归墟无间狱,的确是个好归处。”
崇珏笑起来:“诸位既然来了,就一同留在此处长眠吧。”
修为最高的化神境修士遽然后退,竟被崇珏一身杀意逼得险些窒息。
他厉声道:“往后退!”
退不了了。
阴煞之气宛如游龙铺天盖地,化神境修士在崇珏手下根本撑不过一招,灵力倾泻轰炸而开,炸出片片血色雾气。
阵带着血腥味的热风拂来,崇珏面上黑布随风翻飞之下,隐约瞧见俊美无俦的侧脸,眉心一道狭长红痕若隐若现……
以及一双泛白的双瞳。
道修匆匆一瞥黑稠下的面容,当即惊得目眦欲裂。
“不可能!你是须弥……啊——!”
夙寒声无动于衷看着崇珏大杀四方。
他同崇珏,并没什么交情。
哪怕被这个眼盲男人囚在禁殿无尽索求,也只是一种在无间地狱苟且偷生的法子罢了。
无关情,只有欲。
夙寒声只是不解。
明明只是相互索取利用的工具,崇珏为何要救他。
难道这数十年的色.欲之下,竟也会生出一丝真情吗?
荒谬。
夙寒声突然笑了。
他将鹤氅拂开,腰间青玉微晃,膝盖缓慢长出一根根扎入地面的古怪根须。
夙寒声像是一颗树,根须扎入经脉、灵骨,拼命汲取着生机,顷刻间地面遍布破庙的根须挣扎着蔓延至四面八方。
枯树林瞬间张牙舞爪,化为参天大树。
乌发被平地而起的风吹得张牙舞爪,夙寒声的生机被吸去大半,青丝瞬间化为雪白。
降魔杵击碎戚简意最后一道护身禁制,将其重重打入焦土中。
戚简意狼狈不堪地起身,正要再动却发觉地面缓慢探出一根狰狞的枯枝,像是吸人血的毒蛇。
似乎发觉了什么,他脸色煞白,挣扎朝着前方而去。
“——寒声!”
降魔杵的灵力凌空而至,崇珏铺天盖地的灵力化为一击,直接穿透戚简意的内府,鲜血迸出。
戚简意重伤濒死,仍在奋力抬头看向夙寒声的方向。
四周已被密密麻麻的枯枝填满。
崇珏将降魔杵收回,眉峰轻轻一动,阴煞灵力直直打出一条通向夙寒声的路。
夙寒声垂着头,双手被枝蔓缠绕高高束起,宛如一只撞入网中的囚鸟,几根枯枝张牙舞爪以保护姿态将他“环抱”住。
如此巨大的树已然将夙寒声的生机汲取殆尽,孱弱身躯不断长出细长的枯萎枝蔓,惟独心口探出一枝,却和寻常枯枝不同。
——那是一枝苍翠欲滴的凤凰花枝。
听到脚步声,夙寒声微微抬眸,长到几乎和枯枝融为一体的白发蜿蜒如流水挂在枝头,像是密密麻麻的蛛网。
他轻笑了一声,嘴唇轻动:“……你不是一直想要凤凰骨吗?”
崇珏手中降魔杵直直坠地。
覆面的黑稠被风掀起,那双白瞳宛如能视物般直直盯着夙寒声,嘴唇轻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
凤凰骨的灵力随着遍布半个无间狱的根须蔓延到重霄龛庙,在天道圣物的“叩门”声中,无间狱关闭数千年的界门终于打开。
漆黑天幕宛如斜斜打入漆黑井中的光,指引着去路。
“我为你打开重霄界门。”
夙寒声垂下眼眸,莹白的耳骨长出嫩绿的枝芽,五感尽失中,留下最后一句。
“……重回人间吧。”
话音刚落,夙寒声体内最后一丝生机彻底被枯枝汲取殆尽,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似乎有一双手用尽全力死死将他拥在怀中。
“夙萧萧——!”
尸身上残留的凤凰骨终于彻底摆脱寄宿之人的压制,遽然化为橙红火焰,宛如一只浴血而生的凤凰,张开数百丈的翅膀,迎着重霄龛庙一路而上。
所过之处,连佛像都化为一片废墟。
***
八月十四,月明如昼。
正值炎暑酷热,夜半仍旧蝉鸣聒噪。
寒茫苑靠寒潭边,唯此处清冷如冬,寒梅枝越墙,开出一簇簇沾雪的花。
身着乌鹊衔枝纹的小少年在院外焦急地走来走去,灯影幢幢中,将脚下照出道道斜影。
没一会,山阶传来急促脚步声。
少年抬头一望,欣喜道:“四师叔!您终于来了!”
被称为“四师叔”的男人满脸烦躁:“我路过——怎么,你家少君终于想通,要同我道歉了?”
“呃……”长空讷讷道,“不是。”
四师叔——徐南衔翻了个白眼,拂袖就要走。
“四师叔留步!”长空急忙拦人,“白日同您吵了一遭后,少君便在寒潭反省,定是知晓今日恶语伤人是他不对。”
“放屁。”徐南衔毫不留情拆穿他,“他知道‘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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