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酸吐光,只剩软成面条的躯壳,栖真趴在自己的小帐子里,很有些鸵鸟心态。
随它去吧!人有自愈力,只要躺不死,总能活过来。
……英迈捕鱼回来,抱怨今天鱼又不大,不够吃,快没粮了,希望阑珊和阿陶能打到猎物……
……絮回做着淘洗,说太阳好,让阿月出来走走,你把她垫背拿来晒。成校说我杀鱼呢,忙不过来……
……典叔问,天都没热,林里就有蚊虫,配点驱虫药行不。董未喊我带阿月出来,然后回典叔,难啊,我再到山里找找草药……
……栾乐和栾音应该就是千林镇上栾府的两位小公子,都这么大了,他们怎会和絮回他们在一起?兄弟俩声音脆生生的,在营地里最易辨识。栾乐说,阿遥哥,小宝有名字了吗?你看他还干巴巴,好难看。山遥不知回什么,听不清……
……稍远些,有疯颠的笑,笑一声,停一下,又笑一声……那是常璐,一直被关在帐子里的常璐……
栖真阖眼静听,任浅浅念头自由来去。
……山遥对她敌意明显,其他人呢?其他人是否也想摆脱她,或者也仍打心底不接纳?
……以为自己努力,他们会有改变,原来是她一厢情愿……
……风宿恒……风宿恒太好了,愿意迁就她无理的要求,甚至愿意帮忙从山下弄东西,就为她一句“不想离开”。
……可现状能维持多久?他可以迁就一天两天,还能迁就一年两年?他早晚会知道真相,区别在于他自己发现,还是她主动告知。
……坦白吧,把一切告诉他……他会帮她的不是吗?他能御剑,可以带她从天上走。
……还有,他活过来她很高兴,但之前的账还得跟他算。算完后……嗯……那个……可以…
可以什么?
阳光透过帐子缝隙晒上脸,栖真往暗处缩,觉得有点热。
……风宿恒在,就没什么困难过不去……昨日兵荒马乱,她身体也不舒服,而现在…现在她好像更不舒服了…一想到他,她就臊得慌…啊…明明那么倾慕…可他真地来,真地到她身边,她又想躲开……
……不想他看到她昨晚那样,因为被讨厌被误会,不得不在众人面前自白……不想他今早那样,撩开帐篷,见她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模样……不想他见她上吐下泻的困窘……不想他找到她,发现她居然活得像个野人……他化身小白时,亲眼见过她为赚钱不得不拉下自尊到处求职,她以为那便是他见过她最囧的模样……没想到,没有最囧,只有更囧……不,她不想让他看到这些……但怎么办,她太渺小,太没用……她在这个世界毫无根基,可她仍想活得有点尊严……尤其在风宿恒面前!
……营地外好像没声音了,怎么回事?
……有人往这边来。
……一定是风宿恒回来了,所以外面才会瞬间消声。
果然,风宿恒在帐外轻唤一声。
……啊,不想睁眼……当我睡着行不行?
眼皮一亮,是帐子被撩开,脸上有了手指的触感,栖真几乎能想象风宿恒怎么凝视她。
“栖真。”风宿恒怕惊扰,只是很轻地叫了一声,仿佛只是确认她有没有醒。
装睡她最拿手了,平缓的呼吸,静止的眼皮……她天生就会……像这般睡过几百年。
暗下来了,帐篷又遮严实,脚步声离去,风宿恒的声音道:“马车在山下,哪位大哥帮个忙,搬点东西。”
栖真终于敢放重呼吸,微微睁眼。她不知自己为何装睡,就是、就是一听他回来,有点紧张。
她一面舒缓激烈的心跳,一面细听外间动静。
他到底带什么回来了?
几人去而复返,营地里叮玲桄榔,又去而复返,来回三次才搬完。
几个孩子兴奋大叫……哇,水缸!恭桶!水盆!木桶!暖壶!被子!啊啊啊,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她都忍不住想出去看一眼。
于是栖真一骨碌爬起,整理衣裳,走出帐去。
营地入口处,英迈、成校、典叔、董未和三个孩子把东西和风宿恒团团围住。絮回还在火边搅粥,不时看他们一眼。而容绽只是坐在石上晒太阳,没什么表示。
风宿恒径直过来,问:“吵醒你了?好点吗?”
栖真低头,点头:“好多了。”
风宿恒又问:“午时都过了,饿不饿?”
饿又咋样?吃了又要吐!栖真忙摇头:“不饿。”
风宿恒指着那堆东西,笑道:“来看看,我带回来的。”
栖真跟过去看。
两个齐腰高的大水缸,一个里面放满蔬菜瓜果,一个里面满是肉米粮油。
旁边是四个崭新的恭桶,桶里塞满锅碗瓢盆。
还有套在一起的四个大木盆,盆里至少叠着七八层朴素的棉被。棉被上还放着四个暖壶,四个小木盆,盆里塞满各种黄纸药包。
最旁边,则是一堆长棍子和卷在一起的油布,不知派什么用。
栖真一看那四个塞满锅碗瓢盆的恭桶,忍不住笑出来。
风宿恒拭汗,对几个男人道:“那些店家帮我搬上车时还问我是不是要逃难。”
董未和成校也跟着笑,尤其董未,看着那些药包不停问:“什么药?”
风宿恒把麻绳解开,把放药包的盆递给他:“劳烦小哥看看,我也不懂配啥药,就想着山上虫豸多,又容易吃坏肚,让药铺按常用的方子各开几剂。哦,还有纱布、药酒、金疮药,有备无患。”
董未见盆里居然有煎药的小炉子和药罐,瞬间两眼放光,像得了武器的士兵,“这个能给我吗?”
“小哥懂医啊?”风宿恒笑得爽朗:“都给你保管。”
董未眉开眼笑:“懂点,懂点。”
风宿恒拉过他,轻声道:“我家小姐受了伤,小哥帮忙看看?”
董未连声答应,风宿恒轻推栖真,让她去旁边坐,让董未上药。
手脚上的擦伤有点重,栖真撩开衣袖让董未处理,心思却放在风宿恒身上。见他邀英迈、成校和典叔帮忙,商量腾地方,用那堆棍子和油布,搭出两个八平米见方的帐子来。
“谢啦,兄弟们。这个放恭桶,当茅厕,大家一起用。那个得给我家小姐。”风宿恒拍了拍英迈。
“这种帐子不好搞吧?”典叔把锅碗瓢盆从恭桶里取出,这么多碗,总不见得就他俩用:“还能弄到不?”
“是不好搞,朝阳城买不到。”风宿恒道:“我有个兄弟在修永嘉,都是工地淘汰的,才给我偷偷匀两顶。改明儿我下山再问问,争取给大家都弄来。”
“哎哎,你兄弟多!”典叔面上更殷勤,手脚麻利起来:“可麻烦你。”
“别说客气话。”风宿恒道:“你们照顾小姐,我感激还来不及。”
“现在这……你俩,正好一人一帐。”典叔捋着筷子:“那么多天下来,我们哪需要茅厕?”
“我也跟人唤您一声典叔。”风宿恒附耳:“咱们大男人不要,女孩子家还不要了?再说,真起夜,也不用往远里跑。”
典叔很是欣然同意,夸他想得周到。风宿恒便道:“有了水缸,木桶、暖壶,就不用次次去溪边,咱们多屯点水,典叔看怎么样?”
典叔眉开眼笑。
风宿恒又招呼柳絮回:“水打回来得有地方倒,先把缸里吃的清出来,你帮忙点点,看看今儿够不够烧顿好的。”
栖真见柳絮回扁扁嘴,仍想拒绝,到底没说出口,和风宿恒一起把缸里的东西一份份往外拿。三个小的围在一边,他们拿一份,小的就笑着报一个。
所以栖真很快就知道风宿恒带什么吃的回来……杀好的四只鸡、四只鸭、半只猪、白菜、青菜、芹菜、蘑菇、大米、面条、油盐酱醋……反正齐活。他最后从缸底掏出一包糖,扔给栾乐:“你要的。”
栾乐乐坏了,拉着钟情跑到一边:“有糖了,有糖了,舔一舔?”
柳絮回正把东西往灶区拿,斥他:“烧菜的糖,舔什么舔!”
栾乐拿着那包糖,啊啊两声,有些失望。
风宿恒把糖从他手里拿走,扔给柳絮回,害她差点没接住。
取而代之,三根包着红纸的锦糖塞到栾乐手里,风宿恒道:“乖,那个给你姨烧饭用,这个给你们当零嘴。”
栾乐笑,说声谢谢,拉着栾音钟情分糖去。
柳絮回把食材放进几个编好的草篓子,回头道:“我不是姨。”
风宿恒也帮忙搬,嘿一声:“他们叫你姐?”
“他们就叫我阿絮。”
“好啊,阿絮,那我也这么叫。”风宿恒不在意这个,两三下把食材搬完。
董未帮栖真清理伤口,涂上药酒,对场中努嘴:“你府上家丁?”
栖真正看得不错眼,嗯一声。
董未道:“看这大哥人高马大,心倒细,会笼络人。”
栖真这才回头对他笑了笑。
“我听说了,你的事。”董未手下不停:“能碰上就是有缘分。咱们也不知在山上待多久,只要待一日,你就跟着一起过吧。”
栖真咬唇,绽出个笑,真心道:“谢谢。”
明明睡多了,一缕额发还不着调地翘着,董未仍被她骤然绽开的笑容靓花眼,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裹纱布的动作都轻柔了。
栖真刚来那会儿,他就忍不住瞄一眼,再瞄一眼,觉得她好看。可那时大家排挤她,他也没胆接近,只能偷眼瞧。
现下好了,可以光明正大和她说话。董未叮嘱道:“荒山野岭,以后别一个人乱跑,出事都没人知道。好了,我看下腿。”
栖真撩起裤腿,小腿肚、膝盖上也有伤。董未蹲在面前,几不可闻吞咽一下,若不是有伤,这腿真得好白好直好好看……他正要涂药酒,身后有人道:“我来。”
药酒被拿走,风宿恒蹲下,样子还挺好学:“这样涂?”
“对,这里,还有这里。”董未心里莫名不爽,指着几处。
风宿恒不着痕迹挪身,把他视线挡住,自己却抬头瞅了栖真一眼,笑一下,然后认真给她上药。
那笑容就她能看到。
栖真脸又热了,热得腿上刺痛都没察觉。
风宿恒手脚快,帮她裹好伤,才小心翼翼把裤腿卷下:“明天再涂一次。”
阑珊和阿陶垂头丧气回来,今天什么猎物都没打到,可一进营地阑珊就哇哇叫:“那么多东西?”
“阿畅山下带的。”董未语气轻快。
他熬上药,亦步亦趋跟风宿恒去烧饭。如今贫农变豪门,四个火架同时开,典叔和成校在旁边,一人一个木盆,洗碗和暖壶。
风宿恒不让动手,栖真就在旁边看,闻言一个激灵。
阿畅?
她看着炒菜的风宿恒,对啊,不能当人面唤他“宿恒”,但怎么称呼,他俩根本没串通好!
可是……阿畅?
这名字于别人只是代号,于她,却比“宿恒”两字更亲昵,栖真掐着合谷想,她还没叫上,别人到先叫了。
美食是最好的缓和,能最快速度消除隔阂。篝火旁你一言我一语,也是相遇来最和谐时刻。那香味,那气氛,甚至把慕容烟月都引出帐子。栖真忙给她戴兜帽:“坐月子呢。”
慕容脸上缺血色,双眼无神,可她在篝火边静静坐一会儿,听旁人叨叨以后怎么分工,隔几天洗澡,鼻间嗅着菜香,整个人也松乏下来。
有人到她面前,递来一只大碗。
碗里铺着香喷喷的白米饭,饭上码着一半碧绿油青的青菜,一半香喷喷的红烧鸡块。
她回神,看向给她递碗的人。
这是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有一张老实巴交、略显粗犷的脸,脸上有温和的笑。他把左手的碗往她手里一塞,把右手的碗递给旁边的栖真。
慕容看了眼他递给栖真的,饭上全是叶菜,一块鸡都没有。
慕容心里啊一声。
她整日躺于帐中,可外面事也听在耳里。
没想到这家仆优待她,而给他小姐……一碗青菜!
栖真拿到那碗饭,松口气。她这肠胃,现下真吃不了油腻,于是慢吞吞扒几口,推说吃不下,拿着碗踌躇。
要平时,吃不下倒了也就倒了,可现下山上物资紧张,这些粮米都是风宿恒从山下运来,这时要剩饭只怕让人侧目。
“小姐,你就吃这点啊?我没吃饱呢!”风宿恒直接把她碗里的剩饭倒在他碗里。
“别浪费啊!”他做出个“真是的,就你娇气”的不爽表情,坐回去大口吃起。
在旁人眼里,不过就是仆人抱怨一声主家,然后多贪口饭吃……栖真却被他这顺理成章的举动弄得心快跳出嗓子眼。
风宿恒吃她剩饭……?
他他他……堂堂大容王,辛丰大皇子!
顶着臊,栖真把碗放水盆里。风宿恒像身后长眼睛,叼着筷子回身:“放着放着,我洗。待会儿你们把碗都放这儿,我一起洗。”
絮回道:“你今日又带东西又烧饭的,我们来洗。”
风宿恒搅着大勺在锅里找,锅底只剩最后薄薄一层汤汁,什么肉都没了,他迸句粗口,付春男人都会的那种,笑道:“不够吃,看来下次鸡得带十只。再带点啥?鸡蛋?哎,我们索性养几只鸡,每日都有鸡蛋吃。”
董未支持:“好主意!养上二十只鸡,每人每天都能吃上一个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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