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秦九叶便去了药庐。
进川流院不久后她便盯上了这个地方,但她不想让自己的意图表现得太过明显,于是直到此刻才借着“腰伤”的由头找上门来。
姜辛儿的气势太过凌厉,一言不发立在那里只会让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眼下并不适合跟在身边,秦九叶只让对方留意那公子琰的动向,那位熊婶见她独自前来也没多问什么,笑呵呵将她迎进了药庐。
药庐不大,除去制药炼药煎药的药房,还有处晾晒药材、堆放杂物的院子,眼下挤了约莫七八人都在忙里忙外。
不知是否是她太过敏感,当她穿过烟雾缭绕的院子的一刻,四周似乎有一瞬间的安静。这种感觉同她先前觉得被人暗中偷窥时很像,待她抬头去看、想要分辨个明白的时候,那种感觉又迅速消散了。
秦九叶暗暗摇头,提醒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有用的地方。
从进入院中的一刻起,她的眼睛就没有闲着。
院子各处还未来得及处理的药材、制药时的一道道工序,甚至是堆在水缸旁等待清洗的药碗,统统被她看在眼底。这一切落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杂乱不堪,但对于一个深谙药堂之事的掌柜来说,能够得到的信息可是不少。
首先,川流院用于压制秘方的药方中,有几味药材是居巢一带特有的草药,她先前只在医书上见过,同姜辛儿深入居巢后才得以亲见,眼下又一眼认出,当下迅速记在心里。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几味眼熟的镇痛麻痹类药草,虽还未来得及处理精细,但用量看起来已有些惊人,结合白日里走访院中各处“病人”的状况来看,不难猜到用药之人竭泽焚薮的路数。而从药碗数量来看,这川流院中的病人或许比她白日里探寻到的还要多。
药庐虽大、事情繁多,但每人只掌管一道工序,每个人之间却并无交集,各自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在果然居的时候,就算是金宝也要融会贯通地习得些基本药理,才能一个人从前厅转到后院、包揽半个药堂的活计。
换而言之,这里人手虽多,却没有一个真正的医者。
那个写下药方的人并不在这药庐中。
秦九叶心中得出结论,面上仍不动声色,接过药膏后将一早准备好的那坛酒递了过去。
“这次来得匆忙,手头只有这些,权当是对这伤药的答谢,还请熊婶不要拒绝。”
这坛酒是她下船前最后一刻从许秋迟那里顺来的,起先只是顺手拿上想着为姜辛儿开导解愁用的,没承想倒是在这派上用场了。
早些时候她跟在那位熊婶身后穿过竹林的时候,便闻到过一股若有若无的酸味。那是酗酒之人身上难以消除的味道,就算每日浸泡在药房也无法被掩盖,从前她总能在窦五娘身上闻到。
联想到熊婶在竹林中说起的过往,她也不难猜到对方酗酒的原因。即使外表看上去是个正常人,但内心深处的创伤却很难愈合。对这样的人来说,借酒也无法消愁、或许只会愁上加愁,秦九叶一面唾弃自己的别有用心,一面又不得不借用这些手段达到目的。
她知道,对方不会拒绝。
果然,只见那熊婶面色一红,半是推拒半是欣喜地接过那坛酒,往身下围裙里藏了藏。
“诶呀,这怎么好意思呢。这药都是现成的,何况你还是公子请来的客人……”
然而酒还没来得及藏好,便被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两人“截获”了。
“熊婶又藏什么好东西?”
“欸,喝酒误事啊,汤先生向来不喜欢我们喝酒的。”
嘴上说得为难,手上却不打算松手。
院子里做活的人闻声都望了过来,眼神早已将那坛酒瓜分干净了。在这竹海铺成的荒漠里,每日生活确实枯燥乏味,美酒如同甘霖,能滋养人的灵魂。
秦九叶清了清嗓子,作势上前要将那酒收回。
“是我不懂规矩。诸位若是为难的话,不如我还是……”
那几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这才发现眼下这道难题的解决之法,当下挽回道。
“正好到了晚膳的时候,秦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坐下来同我们一起吃些?”
秦九叶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借着那坛酒,公子请来的贵客很自然便挤到了院中那张石桌中间。
汤先生不喜他们饮酒,但却没说不能陪那贵客小酌几杯。
何况这位贵客还是个非常引人好奇的贵客。
听闻最初不过是上游沉了一艘船,船上的人正好是当年黑月之首邱偃的次子,公子派人探查,对方却提出要借船搜寻什么人。没过多久,那位邱家长子、昆墟断玉君竟也赶来,公子权衡之下派人相助,最后竟接回来一双女子。
这还不算完,听闻被派去接人的正是那位住在最偏院子的小哥,对方为了争取这个外出的机会,竟自请为公子试药。
最后的最后,就连公子自己也亲自向那位从居巢救出的秦姑娘发出了邀约,要对方一个外人亲临川流院中一叙。
川流院前厅后院常有人进进出出,但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过客人了。公子不是好客之人,江湖上没有人知道川流院在哪,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这里来作
过话来。
“这就属他的院子最安静,不论谁去送药,他都和和气气的。不像西边那几个平日里对公子毕恭毕敬,私下便拿我们这些做事的撒气。”
“说的就是。有一次我被后院的人刁难,还是他路过出手相助的呢。”
“还有一次……”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忆着那位“小卅”的好,边上那负责给炉子煽风点火的帮工却不高兴了。
他自诩是这院中最冷静透彻的男子,看法显然同这些乌合之众不同,当下冷哼道。
“你们不会瞧人,自然被他蒙骗了过去。我看他年纪不大,心眼子倒是不少,见谁都装乖,勾搭谁呢?许是借着那张脸四处留情。前阵子老莫去送药,不小心弄脏了他的一件衣裳,他当即就变了脸。毕竟是天下第一庄出身,从前没少干些阴暗勾当,听闻那的人就连猫狗和小孩子都不放过呢!而且你们莫要不信,从面相上讲,他生得那是狼眼,狼眼最是凶狠、翻脸无情啊……”
哐当一声,药簸箕落桌,那位秦姑娘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
“是浅褐色的。”
那帮工一愣,下意识反问道。
“什么?”
女子搓了搓手上沾着的药屑,微笑着望了过来。
“我说眼睛。是浅褐色的眼睛,不是什么狼眼。”
今日不过初次见面,可那帮工已瞧这女子不顺眼。他不喜欢对方硬同他们凑了一桌吃饭的样子,奈何对方是公子请来的贵客,他到底有些心虚、不好明着对抗,只见对方生得个瘦小干瘪的模样、这几日也并未见到公子,或许也没什么了不起,不由得酸溜溜地小声嘟囔两句。
“闲聊而已,计较什么?公子好心让你借住,还真以为自己是大爷了。”
他多希望有人能在此刻同他附和两句,只可惜眼下这院子中除他之外的其余人,关注点早就到了别处。
“秦姑娘这才见他几日?竟连眼睛都瞧了清楚,莫不是瞧上我们小卅了?”
看炉火的大娘最先发起攻势,一旁的麻子脸见状立刻迎头跟上。
“欸,可那断玉君又是怎么回事?听闻他此番南下正是为你而来,眼下人又在何处?”
竹林外又是一阵风动,白日里听到的细微怪响再次响起。
秦九叶抬头望向院墙外那片幽暗的竹林,那怪声又瞬间停止了。
今夜她拜访药庐的本意并不在此,奈何这院中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奇怪的地方。莫非是另一种刺探消息的手段?
“在下只是个无名郎中,哪敢高攀断玉君呢?先前我追在他身后,他都不理我呢。”
秦九叶淡笑着开口,略带几分自嘲的语气拿捏得刚刚好。
邱陵南下的真实目的不可透露,她本意是想避重就轻、将话引到无关紧要的男女之情上,可谁知却勾得那几人越发兴奋起来。
“原来姑娘倾心的是断玉君?这也难怪,断玉君渊清玉絜、天人之姿,江湖中追捧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可不是吗?当初玄金门那几个女弟子为了寻人,守在昆墟山门三天三夜不肯离去呢。”
邱家人在此地不受欢迎,断玉君却名声高洁,秦九叶只觉得处处透着一股矛盾荒谬,但还是顺着那些人的话说道。
“断玉君皎月般的人物,彩云相逐、众星拱之。不过我已放下这些、向前看了。诸位切莫再猜测,让旁人听了该生误会了。”
懂了,那断玉君已是陈芝麻烂谷子了,还得是后来者居上。
众人飞快交换眼神,压低的嗓音越发暧昧起来。
“误会?秦姑娘是怕何人误会啊?”
“向前看又是向何处看?秦姑娘莫不是已另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狼心狗肺的那种算不算?
“与其说是心上人,不如说是两情相悦。”秦九叶面上仍平静如水,手中药材却已被捏得稀巴烂,“欸,说来惭愧。其实……我俩是好过一阵的。”
果然,就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只有新茶能敌旧酒。
虽是只言片语,也给了人解读的无限可能。上一曲还未终结,这两男一女的刺激戏码又要登场。一众人等越发来了劲,手上活计都慢了下来,一个个屁股往前挪。
“当真?是什么时候的事?”
“既然两情相悦,为何又分道扬镳了?莫非有人变心、移情别恋了?”
“断玉君暂且不提,那邱家二少爷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做了第三人?”
“那小卅岂非是小四……”
越发离谱的猜测被众人七嘴八舌地堆到秦九叶面前。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在什么藏锋隐机的江湖暗庄,而是在丁翁村那棵大槐树下。村里最聒噪的姑婶叔爷加起来也不及眼前这几个,那公子琰养着这样一群人,莫非是因此才短寿吐血的吗?
可起先的不耐烦过去后,一种压抑过的情绪又不受控制地钻出来。这段时日她一心扑在秘方的事上,一方面是因为秦三友的事催发了她终结一切的决心,另一方面她也确实是要用忙碌压制种种愁绪。今日猝不及防被人逮着追问这些私事,她心下虽难免烦躁,但与这些萍水相逢之人插科打诨,何尝不是一种宣泄的机
会?
满满当当的药簸箕被推到一旁,秦九叶抬手抓起桌上那杯一直没有动过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这句话犹如平地一惊雷,四周先是一阵沉默,随即便炸了锅。
若说这世上还有哪的人比那山庄弟子更了解天下第一庄,那便只有川流院了。“天下第一庄”短短五个字,似乎一瞬间便解释了所有艰难困苦、爱恨情长。众人简直恨不能当场将这缠绵悱恻、幽怨纠结的情债落笔成文,当晚就递到他们公子的枕头边去。
“怎会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姑娘莫非出身青重山书院吗?”
“定是一段忠仆爱上主人的故事,可否详细说来听听?”
“我看也未必。秦姑娘不是开药堂的吗?许是阴差阳错、相互救赎的故事呢?”
“欸,可那天下第一庄,我看农夫与蛇的故事还差不多,瞧秦姑娘现在的样子,定是那人忘恩负义、一走了之了。”
川流院不愧是那公子琰一手培养起来的消息场,一个个仿佛唐慎言附体,三两下竟已将她同那少年的故事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又或者这天底下情情爱爱的故事大都如此,戏中人全情投入,旁人看当真是陈词滥调了。
秦九叶露出一个有些自嘲的笑,那熊婶已七八杯酒下肚,见状再也按捺不住,当下有些忿忿地问道。
“天下好儿郎这样多,为何非得是他?”
秦九叶认真思索半晌过后才如实说道。
“他生得俊俏。”
对方没料到竟会得到如此“粗浅”的答案,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有多俊俏?除了俊俏,就没有旁的优点了?”
女子张了张嘴,似乎正准备细细描述、好好夸赞,可下一刻却又草草收兵,抬手又饮一杯,淡淡总结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刺探消息的兴致正高,酒也才喝到一半,众人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结束。
许是因为那女子谈起这一切时的样子太过坦荡,又许是因为她看起来十足稳当务实,不像会去招惹一个天下第一庄杀手、陷入这种离奇经历中的人,终于有人犹疑着开口道。
“秦姑娘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不会是胡乱编个故事来糊弄我们的吧?”
编故事?她又不是老唐,才不会编这样的故事,她只会编财神奶奶其实是她走散多年的亲奶奶的故事。
许是酒气有些上头,秦九叶沉默片刻后抬手在腰间一阵摸索。
“自然是真的,不信你们瞧,这便是我们的定情之物。”
她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面小小铜镜来,轻轻呵一口气,垫着衣摆慢悠悠擦拭着。
褪去灰尘的铜镜闪着光亮,隐约映出院门外那片晃动的竹影,一半隐在夜色中、一半晒在月光里。
秦九叶转了转镜子,装作没有看到那一切,一边继续擦着一边开口道。
“这镜子原是有一对的,不过如今人都不能成双,东西倒也没必要留着了。你们谁喜欢,拿去便是。”
她说罢,借着几分醉意啪的一声便将那镜子拍在了桌子上。
小小铜镜,背后簪着古朴的花纹,虽不是什么精巧珍贵的东西,但对于这些常年困在竹海深处的人们来说也是件稀奇玩意。
一旁的大娘见状当下便想伸出手把玩一番。
“既然如此,那我可就……”
她还没摸到那镜子,一道声音突然在所有人背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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