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秦九叶挑着一小筐苇根和蒲菜来到了城东闹市东北角的干鱼巷子。
这里是九皋最大的散货香料买卖市集,也有渔夫在这叫卖些小鱼小虾,几时来都可,卖完便散摊。秦九叶从前在这卖过一阵熏蚊子的药包,赚了几单之后便让隔壁菜霸挤进了河沟,自此发誓再也不来此处做生意了。
不过今日她来此“故地重游”,并不是来做生意的。严格来说,她只是要摆出一副“做生意”的样子来。
炎炎夏日里,新采的水菜最受百姓欢迎,秦九叶只花了一刻钟的时间便将东西卖了出去,随后拿着到手的铜板优哉游哉向巷尾走去。
日头升起,天气越发闷热,巷尾那唯一一家面摊似乎是因为新开张的缘故,生意显然不如对街的糖水铺子和茶馆,只有零星几个忙闲的小贩坐在树荫下吞虎咽地吃着面。
秦九叶找了个角落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可却始终没有发现自己要寻的那人的身影。
约定的时间早已到了,她有些纳闷,正思索着是否是找错了地方,一个扎着围裙的高大身影便立在了自己桌旁。
“姑娘想吃点什么?”
秦九叶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不由得一愣,抬起头来的一刻,几乎有些认不出眼前的人。
“陆、陆参将?”
头戴布巾的大胡子迅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面粉,压低嗓音道。
“这里可没有陆参将。”
秦九叶瞬间了然,余光瞥了瞥人来人往的街口,从身上摸出几文钱来。
“来一碗素面,另还想打些米酒,掌柜的可否带我认认路?”
陆子参点点头,带着秦九叶往面摊里间走去。
靛蓝色的碎花帘子一放下,陆子参瞬间恢复了往常那副眼冒精光的样子。
“秦姑娘,我这身装扮如何?可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味道了?”
秦九叶环顾四周,又将目光落回陆子参身上,由衷点点头。
“陆兄这副模样,简直与周遭融为一体,一点官味也闻不出来,看来是下了几分苦工的。”
灶台上那口煮面的大锅又沸起来,陆子参一边拿起笊篱搅动起来,一边颇有些自豪地说道。
“我家祖上本就是开面馆的,当初若非我一意孤行要入行伍之中,现下你可能要称我一声陆掌柜呢。”
回想起眼前这人当日在听风堂后厨那熟练的身形,秦九叶终于有几分了然,拱手拍马道。
“未曾想过陆兄竟也是个手艺人,失敬失敬。”
陆子参显然对这夸赞很是受用,熟练地掂着手中的笊篱,将那热气腾腾的面分进一旁的宽口大碗中。
“方外观那边进展如何了?”
秦九叶本想开口,可随即意识到什么,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四周。
里间通往后院的后门处还有个正在摘菜的小个子在忙活,一道布帘之隔的外间,临街还坐着两桌吃面的人,不知是否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陆子参察觉到她的警惕,有些得意地笑笑。
“秦姑娘不必紧张,这铺子连带隔壁几间房都已被我们盘了下来,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之后你我接头都可约在此处。我若不在,你便留个口信给店里的人就好。”
“盘下来了?”秦九叶整个人愣了愣,半晌才喃喃道,“我倒是不知,你们督护竟然这般有钱。”
“我们督护向来清廉、哪里有钱?自然是高全出的银子。”陆子参摆摆手,一口气说了下去,“我没同你说起过吗?高全家是在都城开钱庄的,若非一意孤行要入行伍之中,现下指不定在哪逍遥快活呢。”
她总算看明白了,这断玉君虽没带几个人进城,可身旁跟着的却个个都是“一意孤行”的人才。她一个荒村出身的江湖郎中,实在是排不上名次的。
想到那盘铺子的银子,秦九叶又是一阵没出息的肉疼,她强忍住追问那笔银子数目的冲动,艰难开口道。
“就算如此,只是为了方便就盘下一间铺子,是否有些兴师动众了?”
陆子参放下手中的笊篱,小心看了看四周,随后压低嗓子道。
“保险起见,当然还是做周全些好。一来此处可借闹市做掩护、行事更方便些;二来督护也不想你总是出入他的府院,引来那背后之人的注意,从而陷入不必要的危险。”
秦九叶显然有些没想到这一层,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那冷面督护竟还有如此体贴细心的一面。她还以为那是个除了案子其他一窍不通之人,当下便觉得自己先前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多谢督护挂心,我这人向来是不太容易引人注意的。不过……小心些确实没错。”
陆子参点点头。
“方外观的事,可说来听听了。”
秦九叶理了理思绪,细细将一早蹲守璃心湖的所见所
闻,包括那高调现身的元岐、紧随着出现的秋山派、那传闻要现身的狄墨等等一并转告给陆子参,又低声说了自己之后的计划。
陆子参听后,神色有些凝重。
“秦姑娘可是要独自一人与那些江湖门派周旋?这江湖中人,性情最是诡谲多变,有时瞧着是一回事,背地里又是另一幅面孔。你没有拳脚功夫傍身,只怕是有些不妥。”
秦九叶闻言并没有立刻应和,心底显然是另一番看法。
她在果然居的这些年,不论是捡回来的伤病还是背回来的尸体,哪个不是武功高强?可到头来也逃不过血肉横飞的命运。说到底,只要沾了这江湖的水,怎样都是逃不开的,畏手畏脚反而要失了先机。
她沉吟一番,还是开口道。
“陆兄放宽心,我会选在白日里、人多眼杂的时候去试探,这些江湖门派也是要脸面的,总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做些丑事。而我做事向来也会留后路,定看护好自己这条小命,不教督护分心。”
陆子参仍有些忧虑的样子,似乎又要开口唠叨些什么,秦九叶见状连忙开口将话题引向别处。
“话说督护究竟查的如何了?可有那抛尸之人的线索?”
陆子参一边叹气一边为那新出锅的几碗面倒上几勺红彤彤的辣子。
“我们花了三日时间排查了近些日子出入九皋城的所有外郡船只,起早贪黑、着实下了一番苦工。”
秦九叶闻言不禁皱了皱眉。
“莫说最近半月了,就算是一日之内,出入九皋城的大小船只便不计其数,这可如何寻得过来?”
“小的不好找,大的总会留下踪迹。你还记得当时苏凛说过,那人最早找上他的时候,是要借苏家货船运些东西吗?”陆子参说到此处,不由得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若是顺利的话,督护现下应当已经抓到那人的尾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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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匹高头大马奔入洹河湾秀亭码头的时候,河堤使宋拓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他虽一早便在此等候,心中已反复建设许久,可如今见了那来者的架势,还是难免冒出冷汗来。
这不能怪他如此忐忑。地方河堤使本就是个芝麻小官,若非出了大乱子,一年到头也不会有都城来的大官巡查他的工作的。
紧了紧身上那条已经许久没有上身过的鞓带,宋拓点着碎步迎上前去。
“秀亭河堤使宋拓,见过邱督护。”
他说完这一句,想着要行礼,可却认不出那马上的一众人中究竟哪个是邱陵,只得蒙头转向地拜了一圈。
那十余人齐齐利落翻身下马,打头的矮个子小将瞥他一眼,轻声对他身后那穿着黑色甲衣的年轻男子说道。
“督护,这是最后一处了。”
宋拓感激看一眼那小将,连忙凑到那年轻男子跟前。
“不知督护有何吩咐?”
邱陵看他一眼,淡淡开口道。
“这洹河湾走船是否快捷有待定论,可这消息流转得倒是快得很。邱某半个时辰前方才离开六道拐,这消息竟然已经提前传到下游来了。”
洹河途径龙枢一带共有九道拐,这秀亭在下游处第七道拐的河湾处,是入九皋城前、沿河途径的最后一处码头了。
那宋拓明显一愣,随即有些磕磕巴巴地说道。
“回、回督护的话,下官也是听方才路过的船只说起,说督护带人连查了城郊十余处埠头,下官管理这河湾河口一带已有多年,未曾见识过这等场面,心中惶恐、不敢怠慢,这才想着早做准备。若有冒犯得罪之处,还请督护恕罪。”
年轻督护没有再说话了,他身旁那矮个子参将见状上前一步说道。
“只是例行盘查,宋大人若没做什么亏心事,便不必惊惶。”
宋拓点点头,瘦削脸上的神色总算缓和了些,将一早准备好的船运名录递给对方,再一转头,却见那十余名小将一眨眼的工夫已训练有素地散开来,开始仔细在整个码头四处勘察了,那年轻督护则独自一人沿河察看,全程没有发号施令过半句。
他心中莫名又生出几分紧张来,却见那拿了名录的矮个子参将,一双小眼一目十行地审阅着,厚厚一摞名册在他指尖上下翻飞,不一会便见了底。
“过往船只和搭载货物的记录都在这里了吗?”
宋拓咽了咽口水,再开口时语气中难免有些疑虑。
“这可是过往三个月的河运记录,但凡停靠出入过这里的船只都要记录在案,光是装卸货物的登记便有上千条,大人要不再看看……”
高全合上手中名录,下意识捻了捻手指。
这是常年埋头账房才有的习惯,他入行伍这些年也没能改掉。
不过一处码头三个月的进出记录而已,总不会有他看过的那些陈年烂账耗费心神。毕竟在他当家的时
候,高家各房塞来的账房管事可谓各有神通,一双双黑手等着在各处揩油捞钱。只不过没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一个回合,他可是生来有双会挑刺的眼睛,连夹藏在那些蝇头小字间的一个铜板都不会放过。
高全微笑着将名录还给宋拓。
“不必了,我看得还算仔细。除了月前那几日因雨水的缘故误了笔、有三处出入,宋大人的簿子记得还算规矩。”
宋拓半信半疑地接过那名录,略一翻阅发现果然如此,心下顿觉眼前站着的不是上战场的武将,而是宫内佩着金算盘的内侍总管。
高全不再同那宋拓多言,转身向邱陵走去,低声汇报一番。
片刻过后,那十余名小将也尽数返回,轻轻摇头示意并未发现异常。
邱陵没有说话,脸色却越发沉重。
不分日夜的奔袭劳碌将这张年轻的脸生生熬出了轮廓和阴影来,他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走向河边。
那背影越是沉默,透出的压抑和沉重便越发明显。
两日之内以迅捷如电之势连查城郊十六处码头,辛劳都可忽略不计,只是临到最后若无一点收获,则是决策上的重大失误,也平白浪费了宝贵时间、错失了追查的最好时机。
不对,一定还有什么地方被遗落了。
邱陵调转脚步,向着码头东侧而去。高全见状,示意宋拓等人也一并跟上。
百余步外,洹河河道渐渐宽阔,河岸却迅速变窄,两侧榉树生长茂密,盘错的根结在黄泥崖岸上起伏,几乎要将那最后一点地上空间也挤满了去。
踏着软泥又走了数十步,前方便是出湾口,邱陵垂下目光,本已调转方向准备离开的脚步蓦地一停,随即将目光落在岸边的地面上。
只见一截凸起的树根上隐约有车轮驶过磨损出的白茬,若非细瞧还以为是覆盖了一层河边的白苔。
树根附近的污泥烂糟糟的,一眼望去分辨不出什么。邱陵却抬脚在地上刮蹭一番,便见一段木板铺成的栈道从那污泥中显现出来。
那些木板已有些腐朽,半数都被河岸旁淤积的泥沙盖住了,瞧着荒废已久的样子。
邱陵望向宋拓,沉声问道。
“这里是做什么的?”
宋拓低垂着头,声音一如既往的有些紧张。
“没什么,就是……”
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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