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跌跌撞撞爬出昏暗的木梯,感受到雨水吹落在脸上的一刻,才敢止住脚步喘口气。
天色依旧黑漆漆的,风似乎小了些,雨却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她缓缓抬起右手,将那牢牢抓在手中的东西举到眼前。
闪电自天边划过,近得好似有人在她面前吹亮了将熄的灶火,虽只有短短一瞬间,也足以令她看清手中那面铜镜。
铜镜背面没有太多纹样修饰,只錾刻着两个古体字:不藏。
迟来一步的雷声在耳边炸响,秦九叶指尖一抖,心也跟着一颤。
原来她之所以会觉得这东西眼熟,是因为她先前在九皋城南卖花老妇那里买过一面几乎一模一样的铜镜。
但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面铜镜背后刻的应该是“不伤”二字,而且她早早将那铜镜收在了果然居,此次入江湖并未带出来。
是谁?是谁给了她这面铜镜?
她是清晨在璃心湖畔换上这身衣裳的,其间虽和无数人打过交道,但能近她的身、并和她有过肢体接触的人,除了在黄泥湾码头砍价时的黄姑子,便只有登岛后一直同行的七姑和邱陵了。
但这些人并无可能得到这面铜镜,就算得到也没有暗中相送的理由,登岛过程中上下船只,这枚藏在她后腰处的铜镜势必会带来异样,她便是再迟钝也不该全无察觉。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
那夜她独自一人沿着热闹的钵钵街走到黛绡河边的时候,有人一直跟在她身后。他将那老妇口中成双成对的另一面铜镜买了下来,却直到今日才送到她手中。
滚滚雷声已经隐去,又仿佛只是钻进了她的心底,而她已分不清那究竟是雷声,还是自己沉重心跳发出的回响。
逃离朱覆雪的时候,她在匆忙中险些摔了一跤,当时那引路的“小厮”曾经轻轻扶过她的腰。
而离开浩然洞天后,她的注意力都在狄墨自导自演的大戏上,紧接着又心系那有问题的大庐酿,再到跟来方外观船上、与元岐斗智斗勇,其间环环相扣、无暇分心,直到刚刚铜镜跌出才发现这一切。
这算什么?她舍不得买下的镜子他买了下来,却不敢当面送给她,非要在这水深火热、生死一线的时刻偷偷塞进她的衣服里,仿佛这样她便永远无法拒绝,不会拿着那面镜子去质问他那些无法回答的问题,也不用去面对那注定会到来的别离……
砰。
一声闷响从不远处传来,秦九叶猛地回过神来。
她连忙将那铜镜贴身藏好,撕下半截衣摆充作腰带扎紧,最后确认了一下手心捏着的那把迷药,这才一脚踏入雨幕之中。
雨水从混沌一片的天空泼洒而下,在甲板上激起厚厚一层水雾,再厚的鞋底一脚踏上也会顷刻间湿透。
偌大的甲板上空荡荡的,蓄积起来的雨水随着缓缓晃动的船只,一会泼向左、一会晃向右,诸多可怕猜想破土而出、瞬间占满她的脑袋,下一刻,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
“是我。”
邱陵撑住身体从底舱翻身而上,转身一脚踹中下方追来的方外观弟子,那人瞬间翻下梯子,秦九叶眼明手快,不等对方爬起、抬手便将那舱门狠狠盖上,末了同邱陵一起拉过旁边沙袋将那舱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舱门被愤怒擂响,邱陵连忙望向的秦九叶,看到她那身明显有些狼狈地衣衫时瞬间变了脸色。
“如何?”
秦九叶胡乱摇摇头,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着。
“元岐已经服过秘方了,我将他扎了个半死,又扬了他一脸药,来不及细瞧便赶紧跑出来了……”
“我是问你如何?可有受伤?”
方才情形实在不愿回想,秦九叶胡乱摇摇头。
“先离开这再说。”
邱陵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带头走向前,两人一前一后匆匆离开了那大雨中的方外观大船。来时的路自然不能回去,便干脆取道山腰险路,直接绕行至整座岛东北方向的撤离点。
风雨侵蚀下的琼壶岛边缘石崖参差错落,崖上长着些带刺的野枣树,崖下光秃秃一片,连水鸟也无落脚之处。
邱陵挥剑在荒草荆棘间开路,踏入密林后,头顶枝叶提供了遮挡,落在身上的雨水少了许多,他们总算得以喘息片刻。
秦九叶平复一番狂跳不止的心,这才来得及开口询问道。
“三郎可有收获?”
邱陵转头望向她,顿了顿才低声说道。
“方外观的船是空的。”
秦九叶难掩失望之情,只道白忙了这一场,却听对方又继续开口道。
“但我在舱底发现了一些东西。”
邱陵说罢,小心从贴身处取出一样用帕子包好的东西。
秦九叶凑近一瞧,整个人不由得愣住。
那是人脱落的头发,不似用梳子篦子梳下来的那样零散,而是一缕一缕的,像是被人削断下来的,但秦九叶仔细查看那些发丝的两端,却发现那些发丝并无锐利切口,都是从头皮上脱落下来的。
“就算是那溟山老道也不会这样掉头发,何况是在方外观的船舱里。”
她苦中作乐开了个玩笑,邱陵面上神情
却严肃沉重得多。
“先前我将和沅舟关押在府院,老郑打扫房间的时候总会抱怨,说那和沅舟每日都会脱落许多头发,有时还能捡到指甲。”
对方话一出口,秦九叶瞬间想起先前问诊时遭遇的情形,进而联想到自己方才在船舱中闻见的那股从地板渗出的若有若无气味,只觉得嗓子眼像是被人捏住一般,声音都变得有些艰难。
“你是说,那元岐藏了个同和沅舟一样的病人在自己的船里?而且那染病者现下已经离船了?”
“或许不止一个。”邱陵的声音低低的,传递出的信息却令人胆战心惊,“有了先前查验苏家货船时的经验,我将人引开后很快便在船尾处找到了暗室,我在木板缝隙中发现这缕头发后,又仔细查看了地面痕迹,至少发现了十数处下过铁索勾环的痕迹。”
如果只是头发,或许尚有其他可能,但铁索绝对不同寻常。而若是已经需要用上铁索,那底舱关押过的东西势必情形恐怖。
她的沉默多少影响到了面前之人,邱陵握紧了腰间佩剑,
“我到底还是顾忌太多。早知如此,昨夜在璃心湖畔,便不该管那樊统的人,先查了湖面上的船再说。就算事后官府追究此事,我一力担下便是,大不了重回军营再熬上几年,好过此刻落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他说罢,整个人陷入长久沉默中。
这一切源起是那散播秘方之人、绝非他的过错,但他却因拥有良知而备受折磨。秦九叶看得心中不忍,她回想着那些小将在府院中相处的细节,鼓起勇气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我阿翁年轻时也算撑船的一把好手,但像今日这样的暴风雨夜,也是不敢出船的。这几日督护的人不是一直在璃心湖附近盯着吗?我猜那从方外观船底运出的东西应当还未来得及就位,只要咱们加快动作,未必不能赶在他们前面。胜负还未见分晓,三郎莫要气馁。”
秦九叶的话朴实却管用,邱陵听了进去、瞬间从短暂的低迷中抽出神来。
“能够运送这类货物的船只并不多,我们尽快返回城外、通知子参他们加强排查,定能扳回一局。”
他说罢不再犹豫、加快步伐继续向前,方绕出一片密林,整个人却突然停住,手中长剑蓄势待发。
寒光亮起,秦九叶瞬间紧张起来,下一刻只见前方草丛突然一阵抖动,滚出几个灰不溜就的细丸来。
邱陵正要执剑而上,却被秦九叶一把拉住。
她等了片刻,确认无事发生,这才小心拾起离自己最近的那只细丸。
那是擎羊集上流通过的“过期”烟丸,因为受了潮早已失效,当初险些将她撂在那苏家货船上,难怪她会觉得眼熟。
“七姑?”
她迟疑着唤了一声,一个有些眼熟的脑袋瓜当即应声冒出头来,黄皮子小帽翘着一根毛,在风雨中颤巍巍地抖动着。
“是我、是我!”
草丛里的身影站起身来,声音中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两方辨认一番,确定是友非敌,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说直接在北面石崖附近汇合吗?你怎地也跑到这来了?”
七姑看一眼秦九叶,似乎对她的质问很是不满。
“今夜这岛可不是从前的无人岛,岛上各处皆有庄中巡视弟子,唯独边缘险道还算走得通,自然要走这边。”她说到一半想起什么,摊开手心看着那剩下的烟丸狠狠骂道,“那卖烟丸的忒不地道,受了潮的东西也好意思叫上三十文钱,幸好没有多买……”
秦九叶一心惦记着正事,懒得再同对方东拉西扯,当即问道。
“东西呢?到手了吗?”
七姑闻言从藏身处摇摇摆摆地走出,很是得意地原地转了个圈,秦九叶这才愕然看清,对方用布条五花大绑地背了个罍在身上。
邱陵显然也瞧见了,半晌才不确定般开口道。
“这是……”
“你们要的酒啊!”她说罢,很是心虚地找补解释道,“我也不想连锅端起的,奈何这玩意又深又沉,如何倒进我那细口酒囊?一杓杓捞又不知要搞到猴年马月,早教人发现了。情急之下只得出此下策了。幸亏有个盖,不然便是七姑出马也束手无策了。”
秦九叶眯起眼、以一颗“小人之心”揣摩起对方的心思来。
“你莫不是瞧上了人家盛酒的家伙,想着让我二人为你护驾,待扛出去后卖个好价钱吧?”
七姑的心思被人拆穿,有些恼羞成怒地开口道。
“你、你这人!我好心帮你做事,你却只当我是个见财眼开、贪生怕死之徒!本来我还想着与你二人共谋离岛捷径,现下一看还是……”
她说话间,秦九叶已利落从那罍中取了酒液放入随身的另一只小罐中,不顾那七姑喊叫,不由分说便将剩下的酒液尽数倒空,再三检查后示意邱陵将银钱备好。
“钱货两清,你想走便可以走了。”
这下轮到那七姑傻眼,吭哧半天也没敢伸手,又换了语气、故作老成道。
“一人走也是走,三人行也不是不行。你们莫慌张,我来的路上机警得很,绝对没有教人盯上,咱们只需速速离开此
地,便可万事大吉……”
放心?这可如何能放心?
秦九叶环顾四周,确实没有瞧见追兵迹象。
但这夜太过安静了些,一切都顺利得有些不对劲。
难道一切确如七姑所说,对方为人机警又撞了大运,所以背着那酒罍一路走来也未教人发现?
她这厢正想到此处,身旁邱陵也已察觉异样,当即开口问道。
“你来此处的路上,当真没有遇到天下第一庄的人?”
七姑侧过头去,声音中有些欲盖弥彰的躲闪。
“因为我时机把握得刚刚好,不过就算真遇上了,七姑我也有的是法子脱身……”
若说今日没有亲自见到那狄墨,七姑的说法或许还有些许可信之处,但在亲眼见识到天下第一庄庄主的手段后,这一切便有些立不住脚了。
或许不是时机问题,而是因为守岛的弟子此刻另有要事被调离,而能引得天下第一庄临时调整布防、抽派人手,这岛上某处定是出了大事。
秦九叶的心头涌上一股奇怪的不安感。而她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那璃心湖的花船上。彼时她让李樵去追那慈衣针,最后却鬼使神差追去湖心,最终将那少年从水里捞了出来……
“你若不说实话,我只能怀疑你这酒来历不明,剩下的银子……”
秦九叶话还未说完,那七姑已经招架不住,狠狠瞪她一眼后才吐露实情。
“遇上倒是遇上了,只是他们都被调往南边去了,便没留意到我。”
南边?那不是众门派登岛时的方位吗?眼下应当停靠着各家船只,怎会突然需要增派人手?
邱陵瞥一眼七姑面上神色、敏锐追问道。
“你怎知他们是被调往而不是例行巡视?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七姑被眼前这“两公婆”围追堵截,面上已有些挂不住,吭哧了半天终于不情不愿地说道。
“我离得远,听不真切,好似是说那青芜刀被人盗了。狄墨这般小心眼,定是集结了岛上所有人手去追那盗刀贼了。”七姑说到这话锋一转,一边搓手一边催促道,“要我说,现下正是咱们离岛的好机会,咱们不要杵在这扯东扯西了,以免延误时机……”
那七姑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些什么,但秦九叶却觉得自己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青芜刀……李青刀的兵器……青刀。
电光石火间,她终于想起之前在何处听过这两个字了。
那夜在苏家货船底舱,她被慈衣针围追堵截,李樵破船而入与之缠斗,那慈衣针似乎在火光中提起过这两个字。彼时船舱中只有他们三个人,那两个字究竟指向谁已不言而喻。而就在不久前,她还在那洞窟中遇见了伪装成山庄弟子的他……
“秦姑娘?”
邱陵的声音适时响起,秦九叶浑浑噩噩抬起头,这才发现那七姑正用手拉着自己,而她的脚便像是被钉住了一般,身体也变得僵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暴风肆虐的天际。
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时她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
那七姑见状面上神情越发焦急,围着她团团转。
“眼下这岛上所有人都涌去了南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再磨蹭下去,待那天下第一庄的人反应过来,咱们就算能侥幸走脱也便免不了一场恶仗。我七姑年纪轻轻,可不想在这荒岛为人陪葬……”
秦九叶张了张嘴,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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