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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一眼余生

小说:

秘方

作者:

八条看雪

分类:

穿越架空

暴雨将整个乡野冲得七零八落,乡间小径和走马的泥路像线团般纠缠在一起,一眼望去看不清任何一条路。

回头最后望一眼木栅栏尽头那座孤零零的院子,邱陵迈开步子走出了那个泥泞的小村庄。

他那匹白额大青马就拴在不远处的大树下,树荫下一直停着的那辆马车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余一地凌乱的车辙印记。

他莫名松了口气,下一刻,一道红色身影从不远处浓荫处翻身而出,眨眼间落在他面前。

“她还好吗?”

邱陵没有看向姜辛儿,轻轻点了点头。

“她会没事的。”

时间可以淡去一切,这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邱陵说完这一句便向自己的马走去,那红色身影却一个箭步拦在了他面前。

“督护先前未能及时赶回船坞,是因为周亚贤约你在赤霞滩观潮亭谈话,可是如此?”

这一回,邱陵终于转头看向对方,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

“江湖地界你或许还能帮上他,官场上的事你还是少插手为妙。”

姜辛儿闻言下意识退了半步。

说到底,眼前之人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主子、天下第一庄弟子本该为之卖命一生的那类人,即便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她心中还是会有原始的恐惧。

但此刻另一种迫切压过了恐惧,令她不由得急急开口道。

“督护可是打算之后要彻底同官府的人联手了?他们可是许了你什么好处?莫不是也要利用那东西做些什么?老将军如果知道了会作何想?还有少爷他……”

“放肆。”邱陵瞥了她一眼,声音虽低低的、语气却前所未有的严厉,“这些年跟在他身边,你的胆子越发大了。你这样非但帮不到他,反而还会害死他,你可明白?”

姜辛儿愣怔着站在原地,许久才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督护看起来很痛苦,但少爷也很痛苦。我只想为他做些什么,督护若觉得我做的事不够妥当,那便告诉我如何做才妥当。若只是想训斥于我……辛儿受着便是。”

她说完,深深垂下头去,似乎在等待“答案”或“惩罚”的降临。

终于,她面前的人再次开口,声音中有毫不掩饰的疲惫。

“我不会为了任何事、任何人而将邱家放在不利的位置。我相信他也一样。你且问他,在目睹了船坞里那些病人发病时的样子,他是否还要寻那秘方来给父亲?”

红衣女子愣了愣,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虽有不甘但还是颔首离开。

邱陵也翻身上马,策马踏入雨中。

不论是姜辛儿、许秋迟还是秦九叶,亦或者眼下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为那该死的秘方奔走至精疲力竭,甚至付出了惨痛代价。然而对于那些置身局外、冷眼旁观之人来说,他们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的真相,根本就如落在棋盘上的一粒砂子一样微不足道,甚至不需要抬手拂去,一阵风吹过一切便会恢复原样。

那日观潮亭中,周亚贤对他说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对方开口要他“接手”天下第一庄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明白对方深意,只是仍想着查案的事。

“属下怀疑,此事背后主使之人另有图谋,他将天下第一庄推出来或许只是障眼法,当务之急只有抓住此人,才能弄清整件事的全貌……”

“此人可在书院任职、又出身天下第一庄?”

邱陵顿了顿,随即点头承认道。

“正是。”

“那便是了。只要他同天下第一庄是有关系的,这件事便与狄墨脱不了干系。这是必然会形成的局面,就算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如此。你可明白?”

邱陵愣了愣,终于明白了对方话里话外的深意,面上忧虑不减反增。

“督监有所不知,这秘方是相当凶险之物,理应立即封查、迅速移交金石司,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你可知道,上位者最讨厌的是什么?不是疏忽怠慢,而是危言耸听。”

邱陵顿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继续说下去。

他明白周亚贤的言外之意。再危险的东西,没有事发之前都少有人放在心上,充其量只是一件权势博弈的工具罢了。尤其是对于那些在高处待得久的人来说,总觉得没什么是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区区江湖偏僻之所搞出来的动静,不过一点堂外之音罢了。何况面对送上门的刀,最迫切的从来不是将利刃归于鞘中,而是争先恐后地握住刀柄,用这把刀党同伐异。

而眼下,周亚贤便是要他握住这把送上门来的刀。

“此事你不做,自然有人去做。结果都是一样,你要将这机会白白送与旁人吗?”

“这样的机会,不要也罢。”他握紧了拳头,不肯就这样低下头去,“秘方一事我有非查不可的理由。即便督监没有前来,我也不会退缩。不论是丁渺还是梁家,我必会一查到底。”

“那孝宁王府呢?”周亚贤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在暴雨前沉闷的空气中却显得格外刺耳,“如果梁世安和梁博中不过只是马前卒呢?如果这一切背后的参与者远不止于,你可还有一路走到黑的决心?”

年轻督护再次陷入沉默,周亚贤的声音继续响起。

“平南将军挂念旧情,这些年一直对你回护有加不假,但你以为只凭将军便能护下邱家这么多年吗?”

“父亲苦守九皋多年,从未见昔日亲友前来问候,就连书信都不见一封,又还有谁愿意暗中回护?”

这本也无可厚非,毕竟陛下态度冷淡,谁又敢表现得太过热络呢?

然而对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下一刻便点破一切。

“陛下明面上对九皋之事不闻不问,实则对邱家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没了兵权的将军就是被拔了爪牙的猎狗,何况你父亲为人耿直,黑月在朝中树敌没有十数也有□□,新仇旧恨都要清算,这才是黑月迟迟无法翻身的真正原因。不论当年之事如何落幕,先帝总归对邱家怀有愧疚之情。可邱偃一死,这些隔辈的旧情也将烟消云散,邱家将彻底失去庇护,沦为何种下场都未可知。”

残忍的真相如匕首般亮出,离得越近越是令人难以招架。

“我有军功在身,我愿投身边境,只要给我时间……”

“如今襄梁边境有多少仗可供你打?这些年襄梁紧握盐粮与边境六国周旋,所谓文兴武废,不过是陛下想要的结果罢了。至于天下第一庄,本就是先帝养在江湖的一步暗棋,为的是帮他掌控在野局面,必要的时候或可暗度陈仓。只是时日久了,这枚暗棋越发壮大,就要结出毒瘤来。如今大势所趋,不过瓜熟蒂落。谁能率先寻到名头、拧下这颗熟到发烂的瓜,谁便是为圣上分忧解难之人。此等功绩,远胜军功十数,你若知晓赏剑大会三日间,有多少都城派出的船只出入九皋观望,便会明白朝中如今有多少人在盯着这马上就要落地的果子,而你明明已经摸到了其中命脉,却要在最后关头将这到手的机会让与旁人吗?”

周亚贤的话回荡在听潮亭中,许久才等来回应。

“原来督监今日前来,不是来询问我的意愿的,而是来对我发号施令的。”

就像多年前一样。

邱家从未有过选择,从前没有,现在依然没有。唯一的不同不过是,这种境况从父亲身上转嫁到了他身上而已。

周亚贤没有否认这一切。这一刻他已完全摒弃了个人情感,成为了那面不可撼动的纛幡,引导一切走向预定的结局。

“我要你亲自彻查此事,必要的时候,我会让将军从旁助你。但此事的结局必须指向天下第一庄,也只能指向天下第一庄。”

周亚贤的手段毋庸置疑,常年斡旋官场之人轻易不会出手,一旦出手必有回响。都城谁人都知,孝宁王是个疯子,但天家的脸面还是得顾全,从来没有人敢对那行事荒唐的孝宁王多说半个字,亦或是言语调侃、加以编排。

然而罪名既已罗织完毕,总归是要落在谁头上的。

这一回,天家要用天下第一庄开刀泄愤。

同当日狄墨递给自己的“邀约”不同,邱陵明白,摆在眼前的是真正难得的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他想为邱家乃至黑月做的事便有可能实现。

“可是……”

可是关于那秘方的事还未明朗,这一切当真能随着那几艘船的落网而终结吗?明明那隐在暗处的丁渺和他背后的孝宁王府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他纵然知道这一切,却还是要佯作不见,沦为浑水摸鱼、沽名钓誉之徒吗?他要如何面对那些杯酒间便给出誓言的部从,如何面对那些至今仍被蒙在鼓里的龙枢百姓,又要如何面对说要与他同路的她……

周亚贤看出面前之人动摇的心,抬手摩挲着盛着清茶的杯盏。

“龙窠金桂虽贵,然而金常有而茶不可得。这种品质的新茶,只有正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分得一小团。”

周亚贤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说出口的话已经足够。

有些事就如同饮茶无异。他若想凭借一己之力去做,只有一腔热血是没用的,没有人会愿意听他陈情述罪。

而周亚贤要他做的,就是成为那个有资格的人。

“你十九岁入军中,虽一直跟着将军历练,但我也算看着你长大。你的心性我最了解不过。你忠直纯善,邱都尉亦是如此。但在这世道上,好人总斗不过坏人,所以你们需要我这样的人。”不远处的浅滩上隐约可见有人纵马疾驰而来,周亚贤最后望向他,“我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治水的事告一段落前,我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一月为期,如何?”

对他来说,一个月的时间用来处理事情确实已经足够,但用来舍弃一些事情却是远远不够的。

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够的。

如果心存遗憾与念想,没有人能真正准备好告别。

出征的将军从不会坦露自己的伤处,直到胜利或是战死。

在没有完成一切之前,他向来将自己的犹疑与苦衷不掩藏得很好,就连玲珑心窍的亲生兄弟也无法探知。

但方才在那小村破落屋院中,她却只用了一眼便看穿了一切。

她明白他的苦衷,所以他方一开口,她便答应了。

又或者,她也面临着是否要斩断念想的选择。毕竟那个最需要她医治的病人已经不在了。

******************

天色阴沉,即使从破掉的窗口望出去,也不能通过天色判断时辰。

桌上油灯燃尽后,时间便仿佛静止了。

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口徘徊,一会远些、一会近些,夹杂着些许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门口那串总也晾不干的辣椒被人把玩的声音。

秦九叶终于睁开眼,哑着嗓子开口道。

“有事说话,我是伤了,不是聋了。”

“你醒了?我这不是怕打扰你休息,督护特意叮嘱过,要我对你好一点。”金宝手指头揪着辣椒上的干皮,竭力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一双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床榻的方向偷瞄,“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着……他既然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了,他的东西是不是可以清一清了?放在那也是占地方,我看着收拾了些,你有空的时候瞅一瞅?”

其实就算不将这些东西丢出去,那人应当也不会留在果然居了。那臭小子做了那样过分的事,怎还有脸回来呢?真是老天开眼,想当初他被欺压得如何凄凉,悲苦到了极处还曾“出言诅咒”,要对方此生都不能踏进果然居的门槛半步,如今想想,似乎竟要成真。

胖药童的心思不难猜,那药堂掌柜却很是沉默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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