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听过三夫人唱过歌。唱的她家乡的小调,声音清丽婉转而悠扬。楚歌非常喜欢听她唱歌,这会让她想起自己那些素未谋面的亲人,圆满她在年幼时对一个温馨美满家庭的梦。她的声音像是长姐的亲吻,像母亲的爱抚。对她,就好像对秋日的暖阳那样倾心。黄昏的时候,她的歌声从厢房里曲曲折折地传出,便好似一丛断了根的藜,归于残阳,随风飘荡。
楚歌也听过大夫人唱过歌。在她们都极为年少的时候,曲大夫人曾经不顾尊卑,将她看做她的姐妹。她与她的三妹妹关系似乎不是很好,不过在她们纷纷嫁了人之后有所改善。曲大小姐偷偷攀上楼头,抱着琴,神色天真迷离,宛如捧着月亮。她唱那些楚歌从没听过的歌,念叨着那些楚歌不能明白的话语。她说这是隔壁府来做客的小姐妹教给她的,人家家在塞外,每天都能看见这么美的月亮。她指着楼头那团清辉说,比它要大得多,亮得多。那样的月亮,在她家哪里都见得。人家说,每年生辰的时候,她的大哥便带着她跨过大河河岸骑马奔跑。从夜里跑到黎明,跑到天光乍放的时候。跑到河水停滞的地方,跑到天的尽头。
曲大小姐也曾经向她的父亲表达过她对这姊妹的向往。曲老爷,那德高望重的家主,当时已经略显愁容。但看到爱女还是微笑起来,笑她如此天真,谁说的话都信。曲老爷说,竹儿,人家是在拿你寻开心呢。谁能一直跑马整夜到第二日清晨?就算是当朝大将军都要歇息歇息。大河那样长、那样宽,没有人能做到将它跨越。天本就是没有尽头的,他们最多跑到的地方,只会是一座不知名的山峰的脚下而已。
塞外的女儿所描绘的美丽幻梦就此沉入湖底。曲凝竹原先是不在乎这个故事是否真实的,但是在那日之后,她突然开始沉思。后来她和父亲闹了一阵别扭,又和那隔壁的姊妹分道扬镳。她对楚歌说,我想要听真的故事,不想她骗我。那些杜撰的传奇,从小到大我都听厌了。可她也依旧不肯满足我。
曲凝竹年少的脸上挂满了不忿,还有些淡淡的哀愁。楚歌只好劝她说,是不是真的,等大小姐以后有机会去了塞外不就知道了?曲凝竹睨她一眼,楚歌便知道这话正中她下怀。她这才满面笑容地说,好,我就知道肯定是你懂我。楚歌,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哪怕父亲把我嫁到塞外去,我也不怕。我只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能骑着马一直跑到天的尽头。
曲大小姐和塞外的女儿闹掰了,心却前所未有地飞翔起来。她一面听从父亲的话,认为这些姑娘们鬼话连篇,另一面却不由得自己因这未曾谋面的崭新生活而倾注自己所有的向往和好奇。她做不下去绣活,读不下去女则,也抄不下去经。她的心不曾有此奔流、悸动。她终结了与她们的友谊,却被打开了心的另一扇门。她为那些起早贪黑的辛苦的日子而整日整日对着四方天幻想。最疯狂的时候,她一日几乎什么也没干,只是在想。那一日,她偷偷地拉着楚歌说,她现在不想读书,也不想弹琴绣花了。那些女子该学的东西她一个也不想。她只想骑马、奔跑、在没人的地方唱歌。她想顺着那条界河一路奔到大河的源头,跑到最远最远的地方,没人能找得到她,就连她自己都找不到自己。
那时篝火成浪、星星掌灯,也许就像现在这样。
楚歌奔进去。曲大夫人躺在一张湿漉漉的榻上,一点声息也没有。宛情为她点着灯。几个婢女围在她身边,一叠声地喊着“大夫”。但是没有大夫。
有跑到府外去医馆的人又奔回来,喘着粗气说,城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城头一片火海,大家都在忙着往外跑。路上碰到一个人说,蛮人攻城了,攻下之后便会屠城,大家谁也跑不了!
院内突然一片安静。大家站立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夜间陷入了一片沸热的、焦灼的沉默里。过了好半天,才有人踉跄两步,双腿一软,要摔倒在地。才有人抖着声音说,那咱们快走吧!另一个说,可大夫人现在这样,怎么走得了?那个说,事已至此,谁还能管得了别人?蛮人进城可是要屠城的!趁现在,走南门,赶紧出去还有救。不然就等着死吧!
一时段府内尖叫与喧嚣乱哄哄一片。医馆已经没了人,所有能跑的人现今都已经聚集在各个角落。蛮人只集中在北门,南门暂时还没有多少攻势,于是大家一窝蜂地往那头挤。楚歌在屋里听到屋外的叫嚷,心里凉了半截。现在屋里只有她和水儿。宛情出去叫人了,但看这样她也叫不着什么人。她提着灯挤进来,出了一身的汗,头发都黏在脸上。楚歌很少见她这样狼狈的样子。宛情说,夫人,医馆没人了,唯一一个大夫也在收拾细软,不肯跟来。曲大夫人面色苍白,痛得眉头紧锁,却依旧冷静地吩咐道,你去收拾东西,咱们准备走。水儿,你去帮小小姐和四少爷收拾包裹。别的就不要了,简单收拾收拾就走。
曲大夫人的肚子隆得极高。她□□鲜血横流,但肚子却看不出一点要下沉的迹象。楚歌没有亲眼见过生孩子,曲大夫人生段知燕的时候她只伺候了她的生活,没有亲眼见到她生产。如今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她跪在曲大夫人床边说,夫人,您撑住,奴婢这就去给您找稳婆。曲大夫人却平静地说,不必了。蛮人突然攻城,城内自身难保,谁还会来段府?他们都是普通百姓,跑了保一条命,比在这里白白被杀好。
楚歌泪眼婆娑地说,夫人,咱们城就撑不住吗?曲大夫人说,唯有离开一条路。撑住,怎么撑得住?这里安居乐业这么些年,从未经过战乱,守城的只是一群饭桶,先跑的就是他们,天不亮就定要开城投降。楚歌又说,可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打咱们呢?曲大夫人说,最说不出来为什么的就是他们的将领。杀人、屠城的将领,最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他们可以整日整日地攻打固若金汤的城池,也可以捡着软柿子捏。就算是给他们带不来一点好处,只是可以杀人,他们也不会拒绝。
楚歌低了头。她知道她已经无话可问了。最后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有人来救他们,她也已经说不出口。也许是知晓了真正的结果,她直起上半身,拉住曲大夫人的手。楚歌说,夫人,您还能撑得住吗?现在奴婢带您出城,咱们先离开这里。曲大夫人的眉宇却猛地一拧。她握着楚歌的手用力缩紧,力气大得简直要将她的指骨掰断。楚歌这时候便知道,曲大夫人恐怕已经很难再起身行走了。她忙说,夫人,奴婢会一直陪着您的。曲大夫人冷汗直冒,咬着牙说,我下面好痛。肚子里有东西在往外挤。我感觉他要出来了,但却没有当时生燕燕的那种感觉。
楚歌不知道怎么办,她也不会接生。她跪在旁边,突然觉得自己只知道哭,真是一点用也没有。但曲大夫人拉着她,攥着她,好像把她当成抹布一样盖在自己掌心。她哆哆嗦嗦说了很多别的话,楚歌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有。她满眼只有泪水,和一滩火光似的灼热的鲜血。她感到地面在颤动,屋外传来熙熙攘攘的争执。突然门被打开了,水儿探出一颗头来,大声说,夫人,二少爷……话音未落,一人便大步进来,说道,儿子失礼,母亲莫怪。但儿子之前认识的一位老奶奶会接生,儿子心下焦急,便直接将她带了来。
来人正是段敬云。身后跟着个衣衫已旧、身型伛偻的老妇。谁都没想到这节骨眼上段敬云竟然还能找来个稳婆,俱是一惊。但楚歌立即站起身来,扶着这老妇到榻边,说道,阿姥,都靠您了。老妇点点头,话不多,双眼浑浊,但手上很稳。她嘱咐楚歌将接生的东西都准备好,楚歌忙不迭去了。段敬云帮她搭手。楚歌一路分外紧张,连声呼吸都仿佛不敢,好不容易将老妇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了。老妇听闻宛情有接生的经验,于是叫她进来帮忙。
楚歌站立在屋外,看着窗户上的倒影,恍惚害怕又疲惫。这时候,段敬云似乎是为了缓解她的不安,主动说起了他与这老妇相识的过程。
几年前他去马场,照例要同几位好友一起比上两场,结果却在马棚下面发现一个饿晕的孩子。几位公子哥喊人将他拖离开马场,不太想管,段敬云跟着跑了两趟,却感觉还是放心不下,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带着这孩子去了医馆,又把他送回了家。
这孩子便是这老妇的孙子。家境不是很好,屋子不大,但胜在整洁干净。这孩子父亲被叫去了征兵,母亲后来回了娘家再没回来,于是便这老妇带着孩子生活。这孩子大些后,明白祖母辛苦,便主动出去找活干。段敬云常去的那个马场留了他做些杂活,但那几日同小头头起了些矛盾,连续几日没给他饭吃,孩子不想让祖母担心,便一直没说,那日撑不住了,才晕倒在马棚下。
段敬云讲到这儿,叹口气,说道,我知晓这天下有人为生计奔波劳碌至死,却也是第一回见到这么小的孩子。楚歌勉强笑笑,说,苦的人太多,命也不好一一垂怜。段敬云说,此次攻城,若非此遭,她也不会进城来。楚歌有些惊讶,说,这老奶奶就真的只为二少爷来?段敬云说,对。她听闻城池动荡,便特意来要向我告别。我还问她,若是我已离开,你当如何?她却说,救命之恩,当以死相报。若我已经离开,她也就放了心,屠城也不怕。
楚歌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在这遭之后,无论怎样,段敬云应当都会送这老妇出城,但其中艰难险阻她不敢想,也不能去想。身后依旧火石滚动,红光映月,宛如天将破晓。段敬云回头看了看,沉静地说,破城顶多两个时辰。楚歌道,有人守城么?段敬云说,也有,不过不多。城中守卫也需要时间来逃命。今夜能攻下城来,便已经是投降的缘故。最近的一支援军在路上,不过不知能否赶得及。
楚歌说道,还有援军?段敬云说,自然。城中林家段家,都是不好惹的。就算是不管城中百姓,也一定要为这二家面子出兵。方才在路上我也碰到有士兵前来,说形势不好,让林段两家赶紧离开。父亲不在城内,他们也知晓若是就这样莽撞投降,就算活下来也一定会被父亲想办法报复。如此卖个人情,估计等咱们走了,就会开城门。
他又说,今夜攻城应当是突袭,来的蛮人不多,不过也不容小觑。连投石车都用上了,看来是势在必得。楚歌说,可他们还放了南城门不打。段敬云冷笑一声,说,困兽犹斗,穷寇勿遏。放一条生路,才会让人有希望,攻城才更顺利。他又说道,不过也等不得。不久后,南城门必然便会关闭。你先在这里看着母亲,我去收拾收拾东西。若能走,在母亲生下来之后就离开。
楚歌不可能就这样等在原地。在段敬云离开后,她就跑去了房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看。火石一颗颗砸到城头,大街上的惊惶似乎都已传到她的耳朵里,可她却动也不动。她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怎样才会平安。但是看着屋内的影子,她的心怦怦乱跳。
曲大夫人咬着枕巾,可依旧有哀嚎和哭声漏出来。烛光倒映身影,三人连结在一起好似一只巨大的匍匐的怪物。楚歌盯着、看着,突然想起来她刚随大夫人嫁入段府不久时,几个小姐妹在一起边做活边聊天,水儿见没人在旁边,就悄悄跟她说昨夜她看到的事情。当时段盛尧同大夫人行房时,宛情总在侧等着伺候,她有时突然有个什么事,便会让水儿顶上。水儿偶尔便见得那花烛摇曳人影在帐上,惺忪梦幻,让人脸红心跳。但那一日,便是她同楚歌聊天的前一日,宛情喊她去帮忙煎药,水儿便从厢房后抄了近路过。谁料,她倏地发现在窗上映照出二人身影:榻上歇着一个巨大的东西,恍恍惚惚若什么巨兽紧贴着墙壁攀援。烛火跳跃间,那怪物胸口长出一只手臂,有生命似的呼吸。她也听到了啜泣,在夜里像是水井里咕噜咕噜的声响。月亮与烛光融为一体,拉下影子长长地铺为一滩。那夜太冷、太静、太平庸。手臂与手臂交缠,面颊贴在一起,可却好似一只血盆大口探出它的舌头,又在油灯似的顶端长出一只灼热的眼睛。
水儿说,我从未想到,房事原来也能是那样的……就好像怪物吞吃人一样,我看不到老爷,也看不到大夫人。后来我煎药回来,再经过那里时,就已经不是那样了。可我还是有点害怕……我知道是影子,但真的看起来很吓人,如果不是因为我明白帐子里面的是老爷和大夫人,我都要认为那东西马上就要跳出窗户,来把我给吞吃掉了。
楚歌不知道水儿描述的场景是什么样的。她没有亲眼见过,听水儿说得玄乎,又笑话她胆子太小。可如今却仿佛突然知晓了。楚歌靠在窗边,突然想起来天高云淡的那个春夜,段盛尧带着满身酒气闯入她的房中,目光锐利凶恶也如同一只猛兽出栏。他个子高,也比楚歌壮了不知多少,沉沉压下如同一座山峰,又好像老虎伸出它的爪子按住猎物,永无脱身之机。那些突如其来的惊惧、百求而不得的呼喊,以及浸湿了一整张枕巾的眼泪,似乎都已被腿间撕裂般的极度的痛楚所掩盖。这猛兽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只有它的手指可以触碰到他的猎物,鼻尖可以嗅闻到鲜血,嘴唇可以接触到弱者纤细而脆弱的脖颈。它双肩的阴影便足以将人压制,冰冷的眼神就算看不见前方也足以将人刺穿,獠牙抵到喉头,腥臭的鼻息喷洒上肌肤,随即被一口咬透。指爪搭在肩头,另一只按在腿上,从下到上将人撕成两半。她便这样被撕扯、被吞吃。
怪物动了动手指,耸了耸肩膀。里面传来一声长长的、闷声的哭喊。她听到宛情的声音,喊道,大夫人生下来了!但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
怪物一分为三,中间的脊梁缓缓地软倒下去。老妇直起身,但接着便是一声铜盆落地的声响。楚歌想都没想,一把推开门冲进去,扑面而来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再一看眼前,鲜血几乎已经染满了整张床榻,有血滴子顺着床沿淌下,落下便成一滩。那老妇手里提着个小小的孩子,手脚细微地颤动,但几无声响。他通体黑紫,紧闭着眼睛,胳膊像是被砍断了的软绵绵的藤蔓,攀附着冰冷的秋风,疯狂吮吸着空中的血腥气,手腕脚腕都如竹竿似的枯瘦。
榻上,那躺在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睛,向她伸出手来。
曲大夫人说,来看看我的孩子。楚歌扑了过去。她一伸手,就摸了一手的血,但曲大夫人拉住了她。她抬头对老妇说,谢谢。又说,宛情,带奶奶离开,和奶奶出城去。宛情的眼泪倏地一下就掉了下来。她只来得及说,夫人……曲大夫人便打断了她,平静地说,带她出城去,人家来给我接生,不好再受兵乱之苦。去吧。
宛情面对着她的命令,在原地踯躅了一会儿。过一阵子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深深地看了大夫人一眼,又最后一瞥楚歌,带着老妇离开了。老妇临走时还跌跌撞撞的,似乎依旧未回神。楚歌过去,把这孩子抱在怀里。这孩子是活着还是死的,她不知道。她唯能知道一件事。
她将这孩子放到曲大夫人身侧,轻声说,夫人,是个小少爷。曲大夫人抚摸着他黑紫色的肌肤——她这儿子,段府最后的一个嫡子,终于如约来到这世上。她轻声说,好,我晓得就是个男孩。可惜他这个样子,是被他的母亲拖累了。楚歌说,大夫人没有错。曲大夫人说,不,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最初你们都劝我不要喝那个生子药,可我一意孤行。这就是结果,这就是报应。
楚歌跪在她身侧,突然,慢慢地,她将身子伏了下来。她枕在曲大夫人发边,感到一阵宁静。门外兵荒马乱、啸叫未止。也许也有火球顺着大街边缘一路燃烧,也许未破晓时,蛮人的屠刀就将逼进城门。但在这些声音里,她只枕着这一瞬久违的平静,在最后的生死之际,她所有的复杂的心绪都已沉入水中。
曲大夫人摸着床边,拉住她的手,将手指握在掌心里。楚歌感到她的手指冰冷,但掌心是温热的。那手带着血,摸上她的侧脸,抚摸她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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