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骤然回神,满屋视线皆落自身。
她松开发酸的齿,“是有些吃不消了。”
那碗快见底的肉粥,沈却瞧得分明,眉眼间不觉染藏些许欣慰之意,道:“翠柳,搁下罢。”
王代玉亦快慰扬笑,“二娘如今能进食,便是真人保佑,也叫我未曾白供奉几尊玉菩萨。”
“前些日子我见对街巷尾的崇安寺里头建着抱厦,一问才知不少僧侣南下,为寻个庇佑。等热闹了,叫遇之带着二娘去瞧瞧,沾些人气。”
沈却点头应好。
“说起崇安寺,今儿个回宅顺道途经,我于牛车外瞥见一人。”沈顷搁箸,续王代玉之言,“徐雷,原为李唐朝淮南节度使,今为众人簇拥,官至大丞相。其膝下假子徐文宣,乃人中龙凤,将升、润二州治理得井井有条。本以为他仍驻上元,未料竟是徐雷留此颐养天年。”
王代玉闻言,不禁忧心,“可莫又折腾着要迁往别州?”
“怎会?”沈顷忙摆手,“吴王乃女主,徐氏父子早年便逼她父称帝,奈何其父不愿,仅敢改元。这往后吴国权柄,终是要落徐文宣之手。此人才华横溢,我敢断言,吴境十年之内,必安定繁荣。”
吴王女主。
殷素倚在素舆上移目,不由忆起杨知微。
与这位女娘的初见乃是在大梁,武宁镇徐州彭城。
穿着花罗衫,云锦裙,人亦清秀,可行得却是偷窃之事。
那时她本受父命南下采买,不想叫她撞上位死皮赖脸,手段老辣的女贼。
甚至一道顺走她腰间阿娘新打的绑玉络子。
殷素气得跺脚,好在眼尖,抓住混于人群里试图逃窜的小贼。
偏那女贼理直气壮,护着钱囊大喊:“财不外露,小娘子随意悬于腰间,岂非招人觊觎,惹人眼红,不怪我顺走,如今叫你抓个现行,我也不恼,还你便是!”
说罢,将那坠玉的络子丢给她。
殷素忍着拔刀冲动,同她理论,“好没道理的话!观你衣着,非贫寒之辈,只怕家资丰厚尤胜于我。快快将钱囊归还,本将便既往不咎。”
那女贼捂着钱袋的手一松,从刀鞘钻出,蓦然变了脸,只亮着一双眼问:“本将?娘子莫非是女将军?妾最是羡煞能领兵杀敌的将军!”
殷素闻言气焰一降,不由挺起胸膛,咳声道:“正是!本将统领百兵,从不对妇孺残弱之辈亮刀,女娘如有苦衷,不妨细细道来。可偷盗一事,绕不过去!”
那时她还未及笄,带着三五百兵跟在阿耶驻军左翼后头胡闹,领着的也是些年轻气盛的小郎君与炊兵。
可她依旧骄傲。
且在这女贼不吝夸赞下,愈发拢不住嘴角。
以至于两人相邀,欢喜去了酒肆吃酒。
人一醉,话便如泉涌,女贼言自己名唤杨知微,父亲犯牢狱之灾,走时予她一大笔钱两,可惜她在彭城已花得所剩无几,唯余来时一套贵女模样的衣裳。
殷素自小酒量顶好,瞧看案前哭得梨花带雨,快要不省人事的女娘,不由心软。
临行前,不仅未拿走被杨知微攥死的钱袋,反倒将杨继腰间不肯松手的银两拔出,搁在她怀里。
杨继路上愁眉不展,念叨半晌:“小将军定是被她蒙骗了!咱们仅靠阿兄身上那点银钱,如何能走回幽州城!”
殷素拍拍手,不以为然,“你与她同姓杨氏,都说他乡遇同姓,欲语泪先流,怎的你却不觉那女娘可怜,反诬她行骗。”
杨继欲哭无泪。
一行人磕磕绊绊拉着马车,顶着一月的烈日,还是回到了幽州城。
入宅见着阿耶阿娘,殷素提起路途见闻,却惹得阿娘倚案笑弯了眼。
“咱们茹意,为人作嫁,反受其累。”
殷素愣愣听着,才晓得憨蠢如她,彭城酣畅洒泪,原来那女贼耍着心眼。
然其后,她领了真兵,为虞候,已数度同晋、契丹鏖战厮杀,方渐从旁人口中得闻吴地近况。
新任吴王是为女主,名唤杨知微。
那所谓父锁牢狱,是言形同傀儡的其父终身呆困扬州王府。
可被悄然送至别国的杨知微,却因为徐雷一句“王薨,若无男丁,也要女主继位”,被迫寻回。
她接替起其父循环往复的二十三年日夜。
殷素回神,忽而落眼于对案,缓问:“姑父觉着,如今吴王,可敢称帝?”
此话一出,却叫席上父子俩俱是一愣。
连着孙若絮与翠柳亦移眼。
殷素不觉有何不可言,但触及沈却目光,她倒略微回神,遂补言:“如今世道,天子自立者众,十个指头也难数尽,添一亦不甚为奇。既欲久居杨吴,岂能浑浑噩噩,对此地之事一无所知?我起兴一问,权当困于素舆之中,想寻些趣事以解闷。”
“此乃好事,精气沛身子足,二娘终是愿开口询些事,姑母心里头甚欣慰。”王代玉喜不自胜,又接话道:“如今西面数王,北面数帝,南面数国,虽政事非儿戏,然依我瞧,哪个不是掌权人脑袋一热,造些赤龙入梦,百龟现世的祥瑞谶言,三两举兵,便即皇帝位,过一番瘾。”
“若不辨身在樊笼,还是周遭风平浪静,凤台县之祸事只肖换层皮,便又能叫咱们稀里糊涂重演一遭。”
席案前侍立的仆役们听着“凤台县”三字,早唬得面色惶惶竖起耳朵,只盼着阿郎快快回了沈二娘的话,好叫他们心安。
“若非二娘提及,我倒未深想吴王是否会称帝。”沈顷抚上膝轻叹,“杨知微其父曾拥附晋王李存季,如今李存季已自立为唐,可杨知微对唐是何态度,我却不知晓。若即皇帝位,虽为傀儡虚名,但淮南到底也算出了位女帝,且她年尚廿四,如此诱惑竟能两载按兵不动。”
沈却沉吟,“或许她承父遗训,宁为虚王,不作傀儡帝,加之李存季已立唐国,杨知微只怕无心思与胆量敢应下。”
只听案上传来父亲一声轻哼,“这乱世里的聪明人,不似北部蛮夷,宁愿推王为帝,也不自反而立,虽虚伪得令人作呕,但到底残留几分君臣风骨,尚叫我高看几分,此也是我愿迁宅入吴之故。”
殷素倚回素舆内听着,神色慢慢涣散,竟觉浮上些困意。她本随心一问,见沈父与沈却言及越深。
杨吴如何,她半分也不在乎,无非是忆起过往旧人,生起几分探欲。
而杨知微仍困樊笼,她便陡然失了兴致。
身旁郎君不经意移眼,见状低问:“可是倦了想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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