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苏起床的时候,已是辰初时分。
临近年节,岫隐门弟子大多告假回家,早课便停了。唐苏乐得悠闲,懒洋洋地起了床,懒洋洋地梳洗,再懒洋洋地踱去厨房找东西吃。
出了房门没走几步,伸完懒腰的手还没落下,迎面就见掌门与沈泓一齐走了过来。最后一点子倦怠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一扫而空,唐苏挺直了背脊,抿了笑走上去,行礼打了招呼。
掌门一脸温和地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正要离开,却又想起什么来,问道:“甜儿,你怎么没回家?”
“啊,这个啊……”唐苏讪讪笑着,想着借口。
掌门摇头一叹,道:“唐员外应该送信来催过了吧。你啊,也有两三年没回家过年了,妥当么?”
唐苏打着哈哈。倒不是她有心抗拒什么,只是比起那个“家”,还是岫隐门里更轻松自在。这么一来,不知不觉就生出些安于现状的慵懒怠惰,只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地年就过完了。不过,既然掌门这么说了,自然是要赶她回家的意思。唐苏看看掌门的脸色,心想着要是搪塞他的话也太过不识相,于是,她清了清嗓子,用足十分诚恳,回答道:“弟子明白了,弟子这就收拾行李回家。”
掌门望着她,没答话,头一转对沈泓道:“泓儿,你送她回家。”
此话一出,不仅是唐苏,连沈泓都打了个激灵。
“诶?这就不必了吧……”唐苏看了沈泓一眼,心上便是一怯,出口的话都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颤抖,“怎敢劳烦大师兄呢。”
掌门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道:“你这孩子没句老实话。这岫隐门上下,也就你大师兄你还忌惮几分,有他跟着为师才放心。”他说着,抬手制止了还想解释几句的唐苏,语气陡然严肃,命令般道,“不必多言,收拾妥当立刻出发,赶在日落前进城。”
于是,唐苏万分无奈地回房,憋憋屈屈地收拾完行李,苦着一张脸跟着沈泓离开了岫隐门。
半日之后,唐苏看着杭州城的城门,满脸都是生无可恋。
她正盘算着偷偷摸摸去客栈躲几天什么的,见沈泓策马进城,她忙赶上几步,道:“大师兄留步。”
沈泓勒住马缰,回头看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问:“怎么了?”
唐苏笑道:“大师兄送我到这儿就好。您看,这天快黑了,不多时城门就关了,要是害大师兄回不去,就是我的不是了。”
她笑容中的那几分谄媚,沈泓再熟悉不过。诚如掌门所言,没句老实话。他才不应承她,只道:“既是如此,就别磨磨蹭蹭的。”
唐苏还想说几句,沈泓却抓过她手中的缰绳,牵着她的马就往城里去。
事到如今,能不能偷偷摸摸去客栈已经不打紧了,光是跟沈泓一起进城就足够唐苏欲哭无泪了。
道理也简单——她这位大师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惹人注目!
不,确切来说,每一个岫隐门的弟子都很惹人注目。先不提江湖,在寻常百姓的眼中,岫隐门就是个神仙门派,而岫隐门的弟子自然个个都是神仙了。
撇开其他,单说装束。如此深冬腊月,岫隐门弟子却是月白单衣、墨色外袍,不过外出时多一件白羽鹤氅。就这副打扮,冷不冷另说,绝对与臃肿累赘无关就是了。而这般不合时宜的轻盈疏朗,便将穿衣之人的神清骨秀衬托到了极致,不由分说地催生出十分的道骨仙风来。
当然,唐苏是打死也不会穿成这样进城的。她裹了裹身上的兔绒短袄,压低了脑袋。不用多看,她也能想象周遭百姓的反应。打量观望都算寻常,想上一次她随师姐们进城,围观的百姓差点把一条街都给堵了。
唐苏不自觉地就缓了坐骑的速度,下意识地想跟沈泓拉开距离。但马缰握在沈泓手里,察觉绳子一紧,沈泓便回了头,嗔她道:“老实点。”
唐苏冤枉,但到底不敢反驳沈泓,只有气无力地应他一声:“哦。”
好不容易捱过一路的钦慕到了自己家门口,唐苏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下马,对着沈泓拱了拱手,扯了个笑容,道:“多谢师兄护送。”
沈泓随她下马,道:“不谢。快进去吧。”
唐苏看他这架势,直觉他是要看自己进门了才走,不免有些难为情,便提醒他:“师兄再不走,城门可就关了。”
沈泓看看天色,慢条斯理地道:“怎么,急着打发我,好去客栈躲起来?”
猜得还真准!
唐苏虽心虚,得亏皮厚,哈哈笑道:“哎呀,师兄你说什么呢!这不能够!”
沈泓见她这反应,眉头一皱:“少跟我打哈哈,快进去。”
唐苏无可奈何,只得照做。不等进门,却见唐员外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
原来,这唐府的小厮机灵。见二人停在门口,便打量了个仔细。自家的大小姐自然是认得的,而沈泓的装束也再好认不过。既是岫隐门的人带着自家大小姐回来,哪有不通知主人的道理。
唐员外听女儿回来已是喜出望外,又听有个岫隐弟子随行,不敢怠慢,这便自己迎了出来。
不等走到跟前,唐员外便作揖招呼,笑道:“不知是贵客上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说着,望向唐苏,“这位是?”
唐苏正因父亲的过分热情而怔愣,听这一问,回过神来,道:“这位是我大师兄,沈泓。”
“哦!您就是沈少侠啊!”唐员外笑得更开了,“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如此发展,令沈泓有些尴尬。到底他是晚辈,该他先行礼才是。可不等他抬手抱拳,唐员外就转了头,嗔着唐苏道:“你这孩子,你大师兄来,怎么也不传个信告诉一声。你看,这都没准备……哎哟,太失礼了!”
唐苏一听,忙安慰自己爹爹:“没事,我大师兄这就回去了。”
她虽刻意压低了嗓音,但沈泓听得一清二楚,眉宇间乍染些许惆怅。既然她着急送客,他也无意久留。他抿了笑,正要辞行,却听唐员外又道:
“都什么时辰了,还回去什么呀?”唐员外说着,面向了沈泓,满脸堆笑,“今日沈少侠既然来了,一定留下吃个晚饭,让唐某尽尽心。”
说是吃晚饭,意思便是要住一晚了。唐苏心想沈泓必是不愿意的,而沈泓也的的确确不愿意,两人下意识地对望一眼,便从眼神里确认了彼此的想法。唐苏自觉自己是一切的源头,便大无畏地往前一步,对唐员外道:“爹,您别强人所难啊。那个啥……哦,我大师兄很忙的,岫隐门一刻也离不开他,哪有时间搁这儿耽误啊!”
唐员外一听,竟是感动,“这么忙还特意送你回来……”他转身便握住了沈泓的手,“小女自幼送入岫隐门,贵派门规森严,也难见面。这过年还有功课,都不让回家——哦,说偏了说偏了。那个啊,唐某深知岫隐门是神仙般的门派,必不会亏待小女,可这做爹的,终究是有点儿担心。今日沈少侠特地来这一次,唐某也就安了心了!想平日里小女也受了不少照顾,当真是感激不尽啊!若说不受唐某的谢,便是看不起唐某了!”
沈泓听这番话,倒将谦虚、婉拒之类的忘了,只纠结在其中的“门规森严”和“过年还有功课”。他微微蹙眉,望向唐苏,话虽不好乱说,却仍可以眼神谴责。
唐苏一见,心中了然,忙侧过了脸。那些话自然是为了不回家瞎编的,如今被沈泓听了去,等回了门派少不得处罚。真是新仇旧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跟这位大师兄,是不是八字哪里不合啊?
沈泓多少也能猜到唐苏的心思,不禁又是恼怒又是无奈。诽谤师门固然不对,但这份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家的执拗,却平白让人生出些难过来。
下一刻,二人的思绪被唐员外的声音打断,“……务必留下!来人,快快将沈少侠的马牵到马厩去,好好照料!告诉里头,赶紧准备一间客房出来!厨房那边也吩咐下去,捡最好的做!都麻利些,别让沈少侠等久了!”
沈泓这才反应过来,得赶紧拒绝才是。却不想,唐员外又道:“沈少侠不必担心门派的事,唐某这就派人去给顾掌门传个信。若是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唐某这儿有的是人手。哦,对,光传口信太失礼了。唐某这就叫人写个帖子,索性一并把年礼也送过去!”
唐员外说罢,忙忙地转身,喊人写帖子备礼去了,留沈泓在原地,进退两难。
唐苏站在一旁,不免歉疚。她挪到沈泓身旁,心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偏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好一会儿,总算憋出一句来:
“那个啊,大师兄,你带替换的衣裳了么?”
沈泓闻言,瞪她一眼,狠狠叹了口气,举步进了门。
……
晚饭,吃得热闹非常。唐员外生恐怠慢贵客,摆出一桌子大鱼大肉不说,还喊了戏班子全程吹拉弹唱,差点儿就连百戏杂耍都请过来了。
唐苏抱着筷子缩在一旁,欲哭无泪。
她大师兄是什么样的人?
要用书上的词比喻,那就是: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平素在岫隐门中,饮食讲求清淡精致。如今整个走油蹄子也就罢了,旁边那个清炖甲鱼又是搞什么啊。这也罢了,也不必特意把甲鱼裙边挟到他碗里吧?!还有这个戏班,唱什么大姑娘小媳妇的科诨段子啊?!就不能简简单单地找人弹个琴吹个笛子么……
唐苏哀怨地瞟了自家爹爹一眼,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泓的脸色。
对着这闹剧,沈泓始终含笑,应对亦是温和。但越是这样,就越让她惶恐。
这是忍耐吧?这肯定是忍耐啊!这会儿碍着长辈没有发作,等回了门派,她吃不了兜着走啊!
于是,待晚饭吃罢,唐苏经过一番缜密的思考,又咬牙握拳为自己鼓了半日的劲,终是决定去找沈泓请罪。走到半道,又觉着空手去太不像话,便绕到厨房拿了几样干果点心。
客房不远,片刻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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