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瘦弱的身影扑倒在马车前,马匹嘶鸣,车身晃动。
赶车的小厮就着手里的马鞭,就往地上那穿着破旧灰布衫的抽。
“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水路转运使韦相公的车架!你个村獠泼才,吃了你老子的雄心豹子胆!还不闪开,看我不把你狗腿打断,扔到汴河喂王八!”
单薄的少年结结实实受了这一鞭子,倒在角落。
本就破败的衣服又添了个口子,很快,这道口子被泅成深红色。
他像不知道疼一样,飞快爬起来,单腿用力,拼命爬到车前。
竟是个瘸子。
“俺叫南城,在广运潭挖了半年的泥!工头卷钱跑了……娘病得严重,就等着这工钱救命。”
他抬起头,因为身上没什么肉,颧骨显得凸出。
可一双眼睛却极亮。
“俺听说,马车上插着这种旗子的,就是负责建广运潭的大官儿。”
他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求使君结了俺的工钱,让俺能拿回家给俺娘治病。”
“呵……”马车里传来一声嗤笑。
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手撩开马车帘子:“抬起头,我瞧瞧。”
南城只觉得这声音听着实在耳熟,可一时间着实想不到在哪里见过。
他抬起头,和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对视。
一瞬间,震惊,愤怒,屈辱,各种情绪遍布四肢百骸。
他想张嘴说出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怎么,一条腿的教训还不够,还要撞到我的马车上送死。”
韦坚嘴角的笑像带了冰碴,高高在上,好整以暇欣赏跪地少年的窘迫。
煽动群众闹事的头子,断条腿已算他仁慈。
南城闭目,再睁开眼时,黝黑的眼睛里已没了光,
半年的工钱,求工头不成,求管事不成,他想求到更大的官那里。
这盛世长安,能当应大官的,能给百姓修渠的,肯定是好人。
那个纵马踩断他腿的人不是管事的吗,怎么会和他笃定认为的好官,是同一个人呢?
他咬着后腮的肉,满嘴血腥味让他的理智占于愤怒之上。
他是来要钱的,要钱给阿娘治病的。
南城握紧拳头,结结实实又磕了个响头:“求使君,开恩!俺只求二百文……”
为了工钱,他把自己的尊严放在泥地里任仇人践踏,眼眶发热:“就二百文抓药……”
血从额头淌下,在青石板上混着雪水,洇开暗红。
不反抗的南城让韦坚失了兴致,他随意挥挥手:“冲撞车驾,按律当杖毙。走吧,耽误了圣人验看漕渠的吉时,你们谁的命都抵不起。”
车轮开始滚动,碾过薄薄雪地上那滩刺目的红。
南城趴着蜷缩在地上,血混在了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一下借着一下的棍子打在他的股间,腰椎。
他的裤管下的腿不正常地扭曲着,借着裂开的口子,依稀可以看到溃烂得不成样子的伤口。
他睁开眼,看到了四周的光亮,可却觉得满目皆黑。没有一条能走的路,没有一丝希望。
卸了一口气的南城只觉得周身都疼,身上被工头抽打的鞭伤疼,断了多日没有救治的腿疼,最疼的是额头,他结结实实给断了他腿的仇人,磕了那么多响头。
只是为了本就该属于他的工钱。
奉命杖打的人看他出气多进气少,急匆匆追马车去了。
南城觉得视线开始模糊,周围的声音清晰又朦胧。
“唉,可怜见的……”
“冲撞谁不好,偏是那活阎王韦坚!”
“满脸的血污,也不知家里还有人没有……”
“有没有大夫行行好?救救他吧……”
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内,李鸾安静地坐在窗边阴影里,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她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杯沿,目光低垂。
她去大相国寺祈福,道路拥挤,还未下车,就已经看到浑身是血的少年。
李鸾把眼底的遗憾敛下。
断腿久病未医,又挨了那么多板子,就是华佗在世也无计可施。
她心底无声叹息,遗憾自己路过此地时间之迟。
若是早一些,说不准还有机会。
“未时三刻,魂归黄泉。他没得救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嘈杂。
那位正想帮忙找大夫的热心大娘闻声回头,只见说话的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她梳着一对俏皮的双螺髻,发间斜插着一支样式古朴的银丝太极簪,簪首太极图在雪光下流转着微光,显得分外神秘。
正是刚才拉着她打听真阳公主旧事的小姑娘。
“哎哟,你这小娘子,话可不能乱说!”大娘有些不悦,带着责备,“他都这样了,嘴上积点德吧!万一能救呢?”
清澈的杏仁眼望向蜷缩在雪泥里的南城,眼神仿佛穿透了皮肉,直视着他体内正急速流逝的生命。
她不是冷漠,而是看得太清楚——死气已如跗骨之蛆,紧紧缠绕住他的五脏六腑,行刑者下手狠辣精准,专断生机。
“大娘你看,”许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她指着南城肋下,后腰几处不显眼的青黑。
“那些地方……是奔着要命去的。内腑已碎,神仙难救。”
她尽量用旁人能理解的“外伤”来解释这残酷的真相。她的目光落在南城脸上,悲悯如同实质般流淌出来。
他甚至撑不过半炷香了。
“未时三刻,魂归黄泉。”
竟如此笃定地直言生死。
李鸾握着杯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她缓缓抬眸,视线落在那支在雪光下流转着微芒的银丝太极簪上。
是她……许负。
不愧是千古第一女相师。
她李鸾的预言依托的是穿越者的历史知识储备。
而这位相师的预言,则是实实在在的真本事。
李鸾的心湖深处,一丝微澜悄然荡开。
她没收回视线,木讷的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估量。
许负不再多言,快步走到路口一个等活的驴车车户面前:“老丈,劳烦您,帮我把那位郎君运到城外去,寻个清净地方好好安葬,让他入土为安吧。”
她利落地从腰间拿出一个荷包掏钱,纤细手指伸进荷包的瞬间,一枚古朴铜钱掉落,掉到许负身后转了几圈躺平。
许负弯腰的动作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心有所感地抬头看向人群外的马车。
那撩起的车窗帘后,一双木讷无情的眼睛落入她的眼帘。
李鸾!她的“主君”。
许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能清晰地“看”到李鸾周身笼罩着一种奇异的矛盾气场,表面是死水般的沉寂与平庸,内里却潜藏着深海般的漩涡。
可却看不到更多的东西了。
她竟看不透这位“主君”的命。
许负回过身,那双深邃却如无波枯井的眼睛却久久盘桓在脑海,挥之不去。
难道南城的惨死悲剧,在这位“主公”眼中只是一场寻常戏台子演的剧目?
这种近乎冷酷的抽离感,让许负心中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词。
这便是召唤我之人?他日君临天下者,对待生命岂能如此……漠然?
看着许负手里的一吊钱,车户惊喜。
这么多!够他们家三个月的嚼用了!
他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使得使得!小娘子心善!老汉这就去!”
惊喜之下,连对尸体的忌讳都忘了。
许负跟着车户一起走到南城身边,想着搭把手。
车户看着南城微弱起伏的胸膛,又有些犹豫了:“小娘子……这人……好像还没咽气呢?现在就拉走?” 万一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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