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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片雪花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慢悠悠地飘落在枯萎的枝丫上。
紧接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便一片又一片地从天际飘落,不厌其烦地装点着寡淡的深秋世界。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清晨起来时,小小的万安郡已经白茫茫一片,放眼望去,尽是乱琼碎玉,皑皑白雪。
寒意深深。昨晚的一切争端与纷乱,都被掩盖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下,没有半点儿痕迹。
但冰冷的空气之中,却仿佛还残存着血的腥气。
穿红着绿、锦衣华服的男男女女跪在积雪之中,连大气也不敢喘。偶不经事的孩童抬起头,疑惑地打量着周围披坚执锐的士兵,也很快就会被身边的家人捂住眼睛。
四周除了呼啸的风声,便只剩下书页落地的声音。泛着枯黄颜色的旧纸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却好似有着千钧之重,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中。
跪在最前面的万安李氏家主终于受不了,向前膝行一步。
昨夜子夜时分,这些士兵便径直闯了进来。他起初只以为是些散兵游勇,但很快,就发现这是只属于楚晏的靖安营,马不停蹄地吩咐亲信护卫妻儿离开,奈何……
谁能想到本该班师回朝,身在晋宁的楚晏,突然到了万安呢!
他破釜沉舟地开口:“殿下容禀……”
楚晏淡淡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将手中的手册翻过一页,而后便轻抬左腕。
沈意得了指示,立马拔剑。顷刻间,一把长长的铁剑便架在了这位家主的脖子上,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李文瞳孔一缩,冷汗涔涔地闭了嘴。周围的人将头压得越发低了,原本安静的庭院之中,更没有一点儿声音。
朱红的院墙之下,寂寂无声。
楚晏坐在长廊之中,始终低着头。她今日打扮得很随意,缓带轻裘,竹冠闲佩,即便置身于森森的甲兵之中,也自有一番风流。
沈意侍立在侧,抱拳道:“殿下,要不要让属下去催催?”
“不急。”楚晏头也没抬,答:“也该到了。”
话落,禁闭的大门便轰然打开。急促的脚步声,一连串地响起。
来的却不是楚晏要等的人。
派出去抓人的校尉单膝跪地,小声禀报:“殿下,万安郡守殷可嘉……已经畏罪自杀。出郡守府时,他忽然撞柱,属下没拦住。”
楚晏抬头,啪地一声将手中的册子合上,看向那个跪在最远处的人,“看来殷郡守要比李家主识时务,对否?”
李家主握紧拳头,并不应承。昨夜,他其实便大致猜到了这些人为何而来,但若真应下了,那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老朽愚钝,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楚晏忍不住感到厌烦,甚至后悔跑了这么一趟。也不过是些跳梁小丑,让底下人跑一趟便是了,何必亲自来呢?
她冷冷一瞥,将案上的两本书册丢在他面前。
李家主将书册捡起来,随手翻了两页,一颗心便沉沉坠到谷底。
这两本册子,一本记载了前些日子官府清查田地所得的数目,而另一本……另一本竟完完整整地统计了他族中的田地数目。
“殿下明鉴!这定是有奸人陷害!草民岂敢愚弄官府……”
楚晏更加厌烦,看着面前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彻底失去耐心,淡声吩咐沈意:“万安李氏蔑视官府,侵占田地,罪该万死。你点些人亲自看着,明日拉到西市去,全部处斩。”
李文终于勃然色变,妄图挣脱士兵的看守,大怒道:“楚晏!你安敢如此!”
“我有什么不敢的?”楚晏笑了笑,温温和和道:“区区一个万安李氏,我还不放在心上。”
李文看着她的眼神,终于想起前些年的传闻,想起那些被她抄家乃至灭族的豪强世家。
疯子!这就是个疯子!
排山倒海的恐惧涌上心头,难道传承了百年的家族,当真要毁在他的手中!
“殿下,殿下!……这燕赵之地,这天下,有多少家族家中没有隐田?殿下为何独独拿我家开刀?”他疯狂嘶吼:“只要殿下此次高抬贵手,李氏必定真心顺服,助您推行政令……”
楚晏弯弯眉,没有理会。
安静了一个早晨的院子沸腾了起来。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低泣,有人在挣扎。稚嫩的孩童被吓得泣不成声,哀哀低哭,而几次口出狂言的李文遭了士兵的教训,躺在地上,如一架破败的风车。
李文捂住挨了打的肚子,已没有了刚刚的气焰:“一应罪责在我,稚子何辜……”
楚晏不疾不徐地开口:“无不无辜,可就要看你了。”
李文抬起脏乱的脸,深深伏下身去,“请殿下明示。”
楚晏这才示意士兵押着剩下的人退下,着人拿来笔墨纸砚,放在地上。
“你的妻儿能不能活,全看你识不识趣——能不能检举某些巨蠹?”
李文握紧笔,凄凉一笑。
他若真将那些大族的把柄交到了楚晏手里,那些人又怎会放过他剩下的家人?可事到如今,已是无可转圜,他终究还是依言而行,提笔写下楚晏想要的东西,但末了仍忍不住问:“为何是李家呢?”
李家在燕赵之地,不是最强盛的世族,也不是反抗最激烈的世族,在一众豪强大族之中,实在显得平平无奇。
楚晏将他写下的一沓纸拿在手里,闻言收了笑意,肃声反问:“我燕王府的人,也是你能动的?”
李文大怔,慢慢想起了前几月派去燕王府的刺客,一时悔不当初,止不住地喃喃低语。
楚晏耐心告罄,拢了拢衣服,施施然起身,行至院门时,侧头嘱托沈意看好这帮人,顿了顿,道:“成年男子全部问斩,余下女眷及孩童,便流放吧。”
“是。”
瑟瑟北风起,萧萧草木落。乌云密布的天幕中,又飘起了雪花。
楚晏驻足望了一会儿,转身登上下人备好的马车。帘子刚刚打起,一名本该留守在官驿的士兵便飞奔而来,忐忑地上前。
她眉梢微动,唤了人上前,越听便越是不悦。
“昭华公主家的小郡主不知怎么的,突然带着人上门……要带走林公子。我们认出她的身份,不敢下死手……现在两方人马一直在官驿门口僵持着。”
这么多年了,她楚晏还是第一次被人抢上门来。
“回驿站。”
回到驿站时,手下口中那位上门抢人的小郡主已经离开。
被她吩咐留下来当守卫的百夫长,顶着张鼻青脸肿的脸与她禀报情况:
“今日晨起时,林公子似乎兴致颇高,在院中抚起了琴,引得在附近湖心亭赏雪的小郡主循声而来,后来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好在两刻钟前,公主家来了人将小郡主带走。”
“知道了。”世子殿下的脸色不辩喜怒,淡淡道:“等会儿昭华家若是来人,一概不见。”
“是。”
楚晏走进下榻的院落,荀清臣便迎了出来。男人一身青衫,眉眼低垂,温顺地为她脱去外裳,又拿了巾子来,细细地给她擦发间的落雪。
楚晏擒住他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荀清臣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眼中却流露出了点儿不安,迟疑地喊:“殿下……”
“先前没看出来……”楚晏慢悠悠地拉长调子,而后彻底冷了脸,攥着手腕将人拽过来,拍拍他的脸,“你这张脸,竟还有当祸水的潜质。”
她少时便霸道得很,不愿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染指,如果有什么东西自己暂时守不住,宁愿毁掉也不愿给别人。荀清臣早料到她回来后会生气,讨好道:“我借这里的小厨房做了馄饨,殿下尝尝好不好?”
莫不是下了毒?
楚晏没理,嫌弃地松了手,要将人推开,忽而鼻尖轻嗅,却隐隐约约地觉得他身上多了点香味,像是女子的脂粉香,又像是花香。
她皱着眉闻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果真没闻错,厌恶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衣服脱了。”
荀清臣心中酸涩,别无他法,将手搭在腰带上,微阖着眼睛脱衣服。先是天青色的鹤氅,再是月白的圆领袍,丝质的中单。很快,他便脱得□□。
荀清臣攥着自己的衣裳,将眼神垂得很低,没多久,便像是说服了自己一样,膝行两步,轻轻抓住她的衣摆。
线条优美的脖颈扬起,他抬起头看她,眼底水光潋滟,不期然带了几分羞涩。
那股莫名的香气总算淡了点。
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楚晏还是觉得刺鼻得很,将自己的衣摆从他手里拿回来,呵斥他去洗澡。
男人洗完澡回来时,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袍子。那袍子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系带,轻轻一扯便胸膛大开,露出半个白里透红的肩膀。
楚晏低头嗅了嗅,只闻到淡淡的皂荚清香。她伸手,慢慢触上他的肩膀,而后精准向下,摸到了那块凹凸不平的地方。
这里刻着她的名字。
新生的嫩肉泛着浅浅的粉色,好像比别处还敏感。楚晏一碰,他便抖了抖,轻轻地往别处挪,没一会儿亡羊补牢地转回来,轻声告饶:“有些痒。”
他表现得这样乖顺,倒让楚晏不好发作,一口气哽在心中,不上不下。
半晌,她拿起狼毫,轻蘸墨水,点在他额间。
荀清臣一愣,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眼神哀哀,直直地望着她。
——其实更像是在瞪人。
男人咬着下唇,眼眸微睁,脸上还能看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悲愤。在额上刺字的,除了罪大恶极的犯人,便是最下等的奴隶……他又没有要逃跑,为何要受这无妄之灾。
楚晏无动于衷,瞥了眼他的手。
他终是松了手,任对方拿着笔在自己的额头上写字,但眼神却始终没移开,咬着牙看着她,眼底渐渐通红。
楚晏并不受影响,四平八稳地拿着笔在他额间细细描摹,许久之后才停了笔。
荀清臣霎时便偏开头,眨眨眼,通红的眼眶便不堪重负般落下颗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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