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9月11日,农历七月廿五,丁巳年,己酉月,丙辰日,宜订盟、订婚、祭祀、祈福,忌结婚、造庙、安葬】
无冬市地处华夏北部,九月的暑气却迟迟不肯退去。日头沉落西山后,燥热依旧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座城市裹得严实。
直到夜里八点钟,一丝带着凉意的晚风才终于穿城而过,拂动了郑公馆门前悬挂的大红灯笼。
灯笼里的烛火摇曳,将“郑公馆”三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这座位于市区东部的公馆,今夜称得上是无冬市的焦点。
朱漆大门敞开,门廊下挂着一溜儿西洋宫灯,暖黄的光线下,穿着绸缎马褂的佣人端着托盘穿梭不息,空气中混杂着香槟的甜香、鲜花的芬芳、还有后厨飘来的珍馐香气,一派奢靡繁华。
“劳驾,敢问这位小哥,我们几人持一份请柬,可否入内?”
一道清润如溪涧泉流的声音响起,像初春新抽芽的柳丝扫过湖面,漾开一圈圈细柔的涟漪。
门房正忙着核对宾客名单,闻言抬头,便被一双伸到眼前的手攫住了目光。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手。肌肤白得近乎透明,细腻得像上好的羊脂玉,手指纤细修长,指节分明却不显硬朗,反倒带着几分温润的弧度,恰似初春刚抽芽的竹尖,嫩得能掐出水来。
手背因过于白皙,隐约可见蓝紫色的血管,像水墨画里淡墨晕开的细纹,又像冰下蜿蜒的溪流,透着一种清冷的美感。指尖修剪得干净整齐,指甲泛着自然的粉晕,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门房怔了怔,顺着那双手往上看。
月光被云层遮了大半,来人的脸庞隐在门廊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恰好落在光线里。那双桃花眼占尽风流,眼尾微微上挑,瞳仁黑亮如墨,像是盛着一汪春泉,柔得能化开寒冰,却又在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宛如月下迎风舒展的霜叶,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月光朦胧下,年轻人身形挺拔,姿态端方,即便穿着旧衣,也难掩一身书卷气。
门房一时看呆了,脑子里只剩下“好看”二字。
他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什么“貌若潘安”“玉树临风”,只觉得眼前这人站在那里,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清雅起来,像是三月里漫山遍野的桃花忽然开到了眼前。
“看什么呢?问你话呢!”
另一道带着不耐的声音响起。
门房猛地回神,才发现一旁还站着个年轻公子。这公子穿着一身进口法兰绒黑色西装,剪裁得体,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领口处别着一枚珍珠领针,手腕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西洋金表,表盘转动时折射出细碎的光,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这公子眉峰微挑,嘴角带着几分桀骜,眼神里透着惯于发号施令的傲慢,显然是没耐心等门房发呆。
门房连忙收回目光,弯腰道歉:“抱歉,这位公子,是小人唐突了。”
“南行兄,莫要为难他,他也是按规矩办事。”先前那道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平和,没有半分责备之意,反倒带着几分体谅。
门房心里不由得赞了一声:这年轻人不仅长得好,性子也好。只可惜了,穿得这般朴素,与身边的贵公子简直是云泥之别。
门房早已注意到,这素衫年轻人身上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棉质长衫,袖口处磨出了毛边,抬手时,还能瞥见里衣袖口缝着的补丁——针脚细密工整,看得出来是精心缝补过的,却终究掩不住家境的贫寒。
“劳驾,”素衫年轻人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温和,“我们皆是凇江大学的学生。郑先生本邀请了我校国文老师林下先生,奈何先生今日病重,恐过了病气给郑大小姐,便托我们代为赴宴,这是请柬与先生的手信。”
他说着,将手中的请柬与一封封缄的信递了过来。
门房下意识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沾着灰尘的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
请柬是洒金宣纸所制,上面用毛笔写着工整的小楷:
【致林下先生:】
【蒙令尊者莅临,今吾女二九年华,将臻成人之礼,盖乃家风之盛典也。经年教养,始得今日亭亭玉立,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方知一叶知秋之义。兹定于七月廿五晚八时,设宴于寒舍,酌酒共贺,雅致以待,望君屈尊光临,与亲朋共贺小女成年之喜。】
【郑莫道敬邀】
【民国六年七月初十】
“郑莫道”三个字,门房再熟悉不过。
这位郑公馆的主人,早年留过洋,也曾扛过枪,如今是无冬市赫赫有名的大法官,权势滔天,平日里想见一面都难。
今日便是他唯一的女儿过十八岁生日,学着西洋人的规矩办了这场生日宴,能收到请柬的无一不是无冬市的名流权贵。
门房又打开那封信,信纸是凇江大学的专用稿纸,上面的字迹清隽有力,落款处盖着“林下”二字的朱红印章,显然是真迹:
【致知己郑生:】
【盖闻令爱成年,喜气盈门,本应亲往道贺,奈何偶感风寒,病卧于榻,恐扰宴会同乐之兴。幸有弟子三人,品性端方,博学多才,言行有度,举止端庄,当代吾致诚挚之贺意。此三子乃吾得意门生,曰齐茷,曰顾南行,曰赵自牧。】
【林下手书】
【民国六年七月廿五】
看着“弟子三人”四个字,门房抬眼看去,这才注意到,素衫年轻人身侧的阴影里,还立着另一个人。
那人高高瘦瘦,穿着一身半旧的蓝布学生装,低着头,双手放在身前,存在感极低,若不是特意留意,几乎要将他忽略过去。
“在下齐茷。”素衫年轻人微微躬身,行了个标准的拱手礼,动作一丝不苟,透着几分旧式文人的拘谨。
他又侧身指了指那个穿西装的贵公子:“这位是顾远顾南行。”
最后指向那个高瘦的年轻人:“这位是赵谦赵自牧。”
齐茷说话时,目光平视门房,神色恭敬,既没有因为家境贫寒而自卑,也没有因为对方是佣人而轻视,一举一动都自然守礼,一派君子端方。
顾南行则是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不耐烦地扬了扬下巴,显然对这种繁文缛节毫无耐心。
门房见三人所言与请柬、手信一致,顾南行的穿着打扮也确实符合权贵子弟的身份,齐茷与赵自牧虽朴素却也干净整洁,便不再多问,双手递出,将请柬和信还给齐茷,声音也不由得体了几分:“三位公子请进。”
齐茷收回手,将请柬与信仔细叠好,放进长衫内侧的口袋里,又与赵自牧、顾南行一同冲着门房拱了拱手,才迈步入内——那桀骜不驯的贵公子,竟也知道回礼。
……
三人从侧门进去,进入的地方是一座小花园,园内种满了牡丹。
此时已是农历七月,本非牡丹花期,可这里的牡丹却开得姹紫嫣红,姚黄、魏紫、豆绿、二乔、青龙卧墨池……各色名品争奇斗艳,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也不知砸进去了多少钱。
晚风拂过,花香袭人,奢靡得令人咋舌。
齐茷的脚步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满园繁花,语气中带着一股很奇怪的意味:“这么多牡丹……南行兄,想来价值不菲吧?”
顾南行嗤笑一声,伸手拍了拍齐茷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价值不菲?这话可说轻了。郑莫道一个法官,一辈子的俸禄,未必够买这一盆姚黄。”
他指着不远处那盆开得正盛的金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宛如皇冠:“这可是‘牡丹双绝’之一的姚黄,千金难求,把你卖了都换不来。”
他又指向另一盆紫红色的皇冠形牡丹,花瓣饱满,色泽艳丽:“那是魏紫,另一绝。你瞧瞧这品相,上上品。”
顾南行说着,凑近齐茷,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讥讽:“不说别的,就这两盆花,够你活几十辈子了,更别提其他的豆绿、二乔、青龙卧墨池……你以为这些花是用他郑莫道的俸禄买的?”
说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想来,郑莫道先生不觉得花太太的嫁妆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吧。”
齐茷的目光看向那朵不知道有多金贵的姚黄,眸色淡淡如月,口中说的却是:“我听闻郑莫道先生本是山东菏泽人,晚清汉军旗出身,家境殷实,想来也不至于买不起这几盆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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