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的拐角处,落下的卷帘挡住了大半的视线。
陆无眠一身白袍胜雪,清贵不染,整个人犹豫高高在上的皎月,令人不由得产生一丝敬畏。他曲指搭着桌上的青玉杯盏,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杯沿。
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烟雾袅袅。
这个地方,虽隐蔽,却又能将在场发生的所有事尽收眼底。
谢均一言不发地站定在陆无眠身后,注意到外面的动静后。默默地,五指逐渐攥紧,始终如一黑沉的面色如今变得更加难看,如波涛汹涌的墨浪般。
他犹豫开口,“家主,夫……帝姬也来了。”
夫人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谢均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迅速将脑袋埋得更低。
跟在陆无眠身边这么多年,即使陆无眠心思再重,再隐蔽,一些显而易见的道理谢均还是能知晓一二的。
就比如说,帝姬云泠这几个字。
即使只是简单地提起,他便是要动气的。
以前,陆无眠只要在一处跌了跟头,他即使在哪一处跌上百八十次,也不在乎,直至赢了为止。
可唯独感情这一事,蛮横不讲理,没有是非对错,先动情的那个人,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而陆无眠如今这个状态,就是不肯承认。
——他输了。
空气骤然冷了几分。
陆无眠没太大的反应,只是将晾凉了几分的茶水端起,浅尝了一口后便放下。
垂眼时,幽深如寒潭的眸子冷意更盛,即使是被茶水浸润过的嗓子,仍带着几分哑意,训斥道:“谢均,没有下次……”
“属下知错。”
谢均垂首接受训斥后,诚惶诚恐,好一会才沉声继续道:“家主,沈姑娘同洛大姑娘似是有怨。若是任由她这般继续闹下去,黄昏草还能成功拿到手吗?”
明眼人都瞧见,这两位姑娘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矛盾几乎一触即发。
让谢均意料之外的是,这位籍籍无名的沈姑娘,就算对上天外天帝姬,地位悬殊,也不见得分毫惧怕。
甚至,气势更盛。
陆无眠视线抬起,落在帘幔依旧未曾被掀开的雅间上,眨眼的功夫便收回了,乌黑的睫羽冷然下垂。
“不着急。”
她怕不是同洛为霞有怨,而是同哪位帝姬有怨。
只不过,这沈涟漪在九州四处漂泊,而这位帝姬常年幽居天外天,两人如何看,都是没有任何交集之人。
他们两人,总有一人在骗人。
怪不得生得那样相似的一双眸子。
陆无眠周身的阴郁之气陡然加重,慢腾腾地接着道:“且先看看,这人身上还有多少秘密。”
秘密?
谢均点头,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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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雅间内。
陆无双见沈涟漪依旧未动分毫,只得拉了拉她的衣袖,放低身段,好言软语地劝道:“沈涟漪,今日我们是为了黄昏草来的。帝姬身后是整个天外天,更是如今天主最宠爱的胞妹,得罪她没有好处。”
“我们不能将黄昏草让出,就更不能被他们抓到由头刁难。”
陆无双好不容易分析得颇有些道理,可沈涟漪却根本听不进只言片语。
天外天……
最宠爱的胞妹……
这几个字就像一把尖锐锋利的匕首,几乎要刺透沈涟漪的心口,甚至残忍地搅动着血淋淋的伤口,直至血肉模糊。
沈涟漪面色变得更加冷峻,毫不犹豫地挥动手臂,狠狠地甩开陆无双的手。
她是知道这个冒牌货的存在的。
在她死里逃生,醒来后的第一个月,她便已经知道了。
她曾偷偷蜷缩在角落里哭过,也偷偷濒临绝望过,本以为再碰到时,她早已能做到平静如水。
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那可是她最信任的兄长……
明明当初,在哪个满是豺狼虎豹的天外天,人人都想要他们性命。
每每遇险,兄长总是义无反顾,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说到底。
是她亲手敲响了母族月家的门,是她将兄长亲手推入了权利的斗争当中。
是她天真。
也是她活该。
沈涟漪鄙夷地轻“呵”一声,眸中的泪珠却如断了弦般,啪嗒啪嗒往外落。
她不服气地擦拭掉那一抹泪。
他们还当真是打着一手的好算盘。
杀了她,然后用人顶替她的身份,这样子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操纵这个冒牌货,也无一人能发现异常。
而如今天主的秘密,便再也没有人能知晓。
可她又怎会害她的兄长……
陆无双注意到沈涟漪的不对劲,自责地觉得是不是自己刚才的态度太凶了。
他愣愣地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了过去,小心翼翼道:“你……擦擦,小爷我也没说什么重话,你怎么就哭鼻子了。”
“我无事。”
沈涟漪不肯承认,也没有接过帕子,直接用袖口揉向眼睛,眼睛却越揉越红。
陆无双只得讪讪地收回手。
仍是不知所措。
很快,洛家雅间传来动静。
云泠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纱出现在众人眼前,瘦弱的身子仿佛风一吹便倒了,露出的肌肤透出病态般的白,配上银色的头发恍若妖异的鬼魅。
她眼中点缀着柔和的笑意,和风细雨地开口道:“众人不必多礼,本宫来此之事并不想声张。”
如此病美人,娴静如花照水,行动同风扶柳。身份尊崇却又不自视甚高,轻而易举地便俘获了在场男子的保护欲。
讨伐声更是愈演愈烈。
洛为霞见此情形,声声追责,语气还带着几缕对自家弟弟的无可奈何,“帝姬尊驾,岂容不敬。陆无双,她曾还是你的表嫂,你便这般让你带来的侍女顶撞吗。”
字字句句,言真意切,仿佛真的是在为帝姬打抱不平。
侍女?
简单两个字,一下子便将她一个正经姑娘贬低成服侍的奴仆,地位悬殊,便是给了他人辱骂她的底气。
更何况,在场竞价之人,那个背后没有点势力的。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便没了顾忌,纷纷扬言要让她出来同天外天的帝姬下跪赔礼。更有甚者,喝昏头了酒,直接大放厥词,要取她性命以儆效尤。
就在喧闹声愈演愈烈时。
那台上的主事却突然扬声道:“五生堂内,哪里有什么帝姬,在场所有人都是来此竞宝的贵人。”
主事的蓦然看向洛家雅间。
“价高者得,这是五生堂自设堂以来,从未变过的规矩。帝姬,洛大姑娘,你们这是要坏我五生堂的规矩吗?”
五生堂内,众生平等。
这是自设堂以来,便有的规矩。
洛为霞怔主,面露难堪,佯笑道:“主事您这就言重了,小女同帝姬绝无此意。”
沈涟漪倒是没有想到,五生堂会帮她说话。
虽说五生堂不属于九州任何势力,却也并不代表着他们不会给天主面子,毕竟那可是主宰这九州的帝王,谁人为了生存不会给一点薄面。
可他们偏偏不。
倒是格外地引人注目。
主事的这般言语一出,所有人就如泄了气般,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得干干净净,就连低声谈论的动静都没了。
这时,陆无双的神情才跟着松动了几分。
谁知,就在那主事一锣鼓准备敲定时,那锣鼓却突然炸开,化为尘埃灰烬。
“陆家要,我五生堂不卖。”
一道张扬又猖狂的声音从三楼正中间的雅间传来。
沈涟漪乍一听,莫名觉得熟悉,心中有了推测却又觉得不可信,情绪激动,旋即掀开帘幔朝外看去想去确认。
谁知陆无双动作比她更快,直接同她擦肩而过,从窗口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沈涟漪无语至极。
想拉住他都来不及,眼睁睁看着他怒气冲冲地跳了下去。
还真是个……有勇无谋的蠢货。
只见陆无双站定在台上,气势如虹,剑锋正指着一青衣男主,气愤道:“伏洲,你好歹是这五生堂的堂主。这可是你亲自定下的规矩,价高者得,你如今这般说悔就悔,岂非君子所为!”
伏洲?
沈涟漪不可置信,定睛望去。
被唤作伏洲的男主轻蔑地扯了扯嘴角,语调讥讽道:“本堂主何时说过自己是君子。再说了,五生堂的规矩是本堂主定的,本堂主想卖给谁便卖给谁!”
两人一见面,便是恶言恶语。
沈涟漪瞧清楚台下之人,瞳孔迅速缩紧,像是不可置信一般。
是他,没错。
多年未见,少年早已褪去曾经的青涩,俊朗的容颜经过时间浸润,变得更加深邃立体。少时可爱的羊毛卷如今全部舒展开来,成了浪花弧度的大卷。
多了几分成熟的妖孽。
还记初见时,他还只是个面黄肌瘦的小叫花子,正因讨不到吃食,肚子又饿得咕咕叫而委屈得哭。
见她好心施舍,便死乞白赖地一直跟着她。
起初,她只是让他来帝子府上,当个简单的随从。
后来,她发现少年天资卓越,此等天赋浪费岂不是可惜,于是便亲授剑术。
少年嘴甜,一口一个师父地唤着,她本不想以兄长的身份有过多牵扯的人,可制止多次无果后,渐渐便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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