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韫在十八岁就成为了实验体六号的行为分析师。
当然,每个实验体都拥有三到四位行为分析师,组成特定的“x号心理小组”,以确保数据的精确性。
乔韫,在那时,是“六号心理小组”中,最年轻的一位。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承担了“让六号放松警惕”的责任,理由是他们只差四岁,共同话题更多,六号会天然地对乔韫产生亲近感。
实验体们或多或少都清楚自己的处境,能猜到这些看似温和的“行为分析师”们,真实面目是套话的骗子,无一例外。
但六号不同。
他从不排斥行为分析师,或者说,他从不排斥乔韫。
用乔韫的话说就是:六号太懦弱。
懦弱到需要情感宣泄,也需要有个人让他依靠。
至于依靠的对象是谁,六号并不挑。
在被编号隔离前,他依靠自己的龙凤胎姐妹五号;在被编号隔离后,他依靠那位年轻的行为分析师——乔韫。
这种人,哪怕掌握了超乎常人的力量,也没有勇气使用。
没有人指望他成功。
可造化弄人,谛听计划启动多年,居然是懦弱的六号成为第一个“终极兵器”。
乔韫仍然记得,那一天,六号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着朝她诉苦:
“姐姐……我不想成为‘兵器’,太吓人了!明明前段时间,他们只要我杀死兔子,但今天、今天……”
六号说到这里,抖得更厉害了,连嘴唇都磕碰在一起,将他的音调截得飘飘忽忽:
“今天他们要我杀人!”
乔韫面上并无波澜。
她并不认为这是多不可理喻的事,作为兵器,下不去手杀人,会在关键时刻丢掉更多人的性命。
这种训练是必要的。
“那个孩子,眼睛瞎了,眼眶凹进去一块,整个眼皮皱巴巴的。他听见我进去,还给我打招呼,问我……他的眼睛是不是今天就能好了?
“他以为我是医生,他以为我是来救他的!我……”
说到这里,六号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面色痛苦,像在极力摆脱回忆。
“你最后动手了吗?”
“我……我太害怕了,姐姐。如果我不动手,他们会杀了我的!”
“那,你还记得你是怎样动的手吗?”
“呜、呜呜……呕!”
六号吐了。
实验体的泪腺早已退化,无法分泌出眼泪,可六号依然做出了哭脸。
一个诡异的、没有眼泪的哭脸。
他扁着嘴,喉头耸动,脑子里闪过无数血液喷溅的画面,胃袋翻涌,最终一股脑地,将未消化完全的食物吐了出来。
连俯身的动作都没来得及做。
桌上、衣襟,甚至他架在桌上的手背,尽数覆上一层呕吐物。
仿佛这才是他的眼泪。
“姐姐,不行,我没办法……”
“没办法什么?”
“没办法……回忆。”
乔韫流露出安抚的眼神,毫不嫌弃地将自己的手心覆上六号手背。
黏腻湿滑,让乔韫感到恶心。
但她依然勾出一个暖洋洋的笑容:“没事的,要相信自己。告诉姐姐,你是怎么把他,杀死的?”
六号的脊背颤抖起来。
“我……掐住了他的脖子,但、但我使不上力,他不断挣扎,求我放他走,还踢了我一脚!那一脚踢得太重了,我被他吓到了,就、就……”
“就如何?”
“就握住了他的小腿,一使力,他的腿就掉下来了。
“血……喷得好高、好远,喷了我一脸。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然后,他开始大叫。我不敢继续摁着他,于是退到角落里,喊救命,我希望有人来救救我。
“可是,过了很久也没有人。
“慢慢地、慢慢地,那小孩儿不做声了,也不动了。整块地板都流着血。
“最后,他们进来了,他们说:
“六号,恭喜你完成任务。”
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六号登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
乔韫将手收回,胃液在她手心结成薄薄的壳。
“姐姐,你能带我走吗?我、我好累……”
乔韫脸上的笑容未曾被撼动半分:
“六号,你乖乖完成了任务,这很棒哦。”
“姐姐,带我走吧……”
“今天的谈话到这里就要结束了。”
“姐姐,带我走!”
“期待下次见面哦。”
……
乔韫走出实验屋,身体瞬间瘫软,跌坐在地。
她面上伪装的的平和在此刻彻底碎裂。
血液、哭声……仿佛径直从六号的记忆力,跃迁到她的大脑。
这很正常、这很正常,只是杀人而已,只是杀掉了一个孩子。
这很正常。
乔韫试图说服自己。
“乔韫?你这是……哦,六号又情绪崩溃了是吧。我说你啊,也该把共情力收敛起来了,次次都这样,很伤身体的——来针安定剂?”
乔韫抬头,朝说话的同事投以一笑:
“麻烦了。”
同事闻言,便从门口的储物格里搜出个安瓿瓶,熟练掰开,注入针筒,递给乔韫。
“谢了。”
“客气。”
做完这番简短的交流,同事便扬长而去。
走道人来人往,再无人关心乔韫。
乔韫亮出手臂,拿着针筒的手仍在发颤,她侧过身,用墙面固定住大臂,然后,将针头稳稳扎入皮下。
随着药剂的液柱缩短,乔韫的大脑渐渐清明起来。
她从有记忆以来便待在组织里,所受到的教育均通过组织筛选。
乔韫从来就分不清什么是正常的,什么又是不正常的。
就像现在,因共情而产生的躯体化反应,在教科书中属于典型的神经症表征;但在组织里,只是件“打了安定剂就没事”的小事。
乔韫打心底里恐惧着这些。
她的身体提醒着她:
“快逃”。
乔韫的眼神缓缓聚焦,落在手心早已干涸碎裂的呕吐物上。
【姐姐,带我走吧。】
她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
为什么不呢?
江临仙单枪匹马,逃离失败。
但六号可是目前最成功的“终极兵器”,如果同他合作,未必不能逃出生天。
为什么……不试着逃走呢?
乔韫撑着墙,站了起来。
组织明确规定,禁止任何工作人员与实验体私联。
但乔韫常年同组织耍小手段,对于如何避开摄像头、如何编造令人信服的借口,她都经验丰富。
于是翌日晚,她出现在六号的实验屋门口,送出了微型通讯设备。
“六号,是我,乔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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