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北方乡村,那是旧影与新光悄然交融的岁月。村里的大多数人还在这片黄土地里辛勤劳作,而外边的世界,正以不可抗拒的浪潮之势,将崭新的诱惑与憧憬,拍打向这片沉寂的土地。在这时代的门槛上,文静,这个眉目清秀的农家女孩,即将推开命运的另一扇门:去领取那封能带她走出农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时,通知书如同希望的羽翼,总是先飞抵学子们的母校。学校会选择时间,让命运在此刻见分晓的年轻人来校领取。薄薄一纸信封,承载着千钧重量:有它,便是登了龙门;无它,便是沉入水底。
夏日的晨光,已急不可耐地刺穿稀薄的云霭,将金箔般的光泽泼洒在村庄的屋顶、院墙和田野上。文静起了个大早,对着那面印满水痕与岁月斑驳的旧镜。镜中人,青春正盛。双眸清亮如秋水洗过的星辰,映着未可知的远方;鼻梁秀挺,唇线却在不自觉中抿紧,泄露出那深藏于平静外表下的紧张与渴望。她身上那件碎花连衣裙,是哥哥第一次领了工钱后,带她在县城挑的,花色淡雅,是她最珍视的行头,也已经陪伴了她三年了。
餐桌上,是朴素的早饭: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散发着稻谷的香气;一碟自家腌的咸菜疙瘩丝,色泽深褐;几个白胖的馒头,散发着麦子的清甜。文静小口喝着粥,舌尖却尝不出滋味。胸腔里,一颗心如同困在笼中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冲撞着她的肋骨。自信是有的,可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个十足十的准?
“文静!文静,和我们一块走吧,让你哥骑车一块送你过去!”院墙外,嫂子邓红梅清亮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不用了,嫂子!我自己能行!”文静扬声应道。
“那可得把通知书揣稳喽!别丢了!我下午早些回来,给你张罗庆功宴!”话音落,墙外摩托车的突突声渐渐远去。
“文静,要不我陪你去学校吧?”陈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自从妹妹高考结束,他几乎每晚都赶回家。除了大集前一晚住在店里,是为了给李文娟占位置。
文静垂下眼睑。“假如落榜了……”这个念头像冰凉的蛇,倏然滑过心尖。那份狼狈的失落,她不愿让哥哥看见。独自咽下苦果,收拾好残局再回家,是她能想到的体面。“哥,真不用。我自己去,回头就去铺子找你。”
兄妹俩吃完早饭,各自推了自行车出门。并行骑到了镇上,文静还是拒绝了哥哥同去的要求。自己蹬着车,汇入通往县城的车流。
当文静停好车,走进校门的时候,操场上早已人影幢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像是打翻了调料罐子,酸甜苦辣咸,各种情绪分子不安分地碰撞、蒸腾。有人眉飞色舞,声调高亢,那喜悦如同涨潮的海浪,几乎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而梧桐树的浓荫下,几个身影如同被抽去了筋骨,颓然垂首,沉默凝固成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连阳光都不忍再照拂。
文静的心跳骤然加剧。她匆匆对几个相熟的面孔挤出笑容,脚步却不停,径直朝着那座决定命运的办公楼走去。
教务处的木门虚掩着。负责的老师抬眼看见她,脸上浮起笑意,从那摞厚厚的信封中精准地抽出一份。“文静,来了。恭喜啊!不过,你这分数报省师大,有点屈才了。”语气带着长辈式的惋惜。
“谢谢老师!能考上就好!”文静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信封,笑容在她脸上漾开,是真切的感激。
跨出教务处,阳光仿佛更炽烈了些。她走到操场边的一角,背对着人群,指尖微微颤抖着,小心地沿着信封边缘撕开。抽出那张纸,印着文静和省师范大学的入取通知书,如同骤然点燃的火把,瞬间灼亮了她的瞳孔,也驱散了胸腔里最后一丝担心。一阵风掠过,带着树叶的清凉气息拂过她汗湿的鬓角,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三年的光阴,像一场漫长而孤独的跋涉。她埋头于书山题海,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桑,用汗水织就着未来的茧。此刻,所有的疲惫、焦灼、夜半惊醒的惶惑,都在这张薄纸面前,化作了轻盈的风絮,飘散而去。
这不仅仅是一纸凭证。它是界碑,划开了她人生的章节;是船票,指向一片陌生而广阔的海域。前路迢迢,风浪与暗礁必然相随,但她已挺直了脊梁,握紧了舵盘。
“学成归来,”她默念着。“要让哥哥不在为她劳累,要陪哥哥看遍四季轮转,春日的细雨,夏夜的流萤,秋夜的朗月,冬日的琼雪……”
心念至此,归心似箭。与同学简单寒暄几句,文静便骑车匆匆返程。她要让这滚烫的喜讯,第一时间去温暖哥哥的心。
与此同时,镇上的摩托车修理铺里,陈轩正埋头于一辆老旧的嘉陵车。上午的活计零碎,多是些补胎、换火花塞的小修小补。他一边听顾客絮叨着路上的不顺,一边熟练地拆卸、清理、组装。机油味,在狭小的铺子前弥散,又被灼人的阳光蒸腾得更加浓稠。
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旧T恤,紧贴在精壮的脊背上。黝黑的手臂肌肉虬结,沾满油污。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汇聚成滴,砸在油腻的地上。他不时抬起沾满油污的手背抹一把脸,留下几道滑稽又狼狈的黑痕。
刚拧紧最后一颗螺丝,直起身来,正撩起衣角擦额头的汗,陈轩的目光被远处一个移动的身影吸引了。那身影推着一辆自行车走来,她像一道刺眼的彩虹,突兀地闯进这条灰扑扑的街道:一条长裙,裙身上开满了大朵大朵的、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花,颜色鲜艳得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裙摆随着她踉跄的步履晃动,像一只被惊扰了、慌乱开屏的孔雀。走近了,才看清她散乱的长发,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唇上那抹樱桃红艳得近乎妖异。然而,那本该顾盼生辉的眸子,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自行车的后轮完全瘪了,软塌塌地蹭着地面。她停在铺子前,声音飘忽,如同梦呓:“打点气。”
陈轩蹲下身,指尖在轮胎上一捻,便触到那个坚硬的异物。他抬头:“扎了个钉子,得补胎。”
这句话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什么。她的眼神骤然变得尖锐、狂乱,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刮擦耳膜:“你骗人!你们男人都是骗子!车胎好好的!你想骗我的钱!”她双手死死抓着车把,整个身体筛糠似的抖动着,鲜艳的裙摆在尘土里拖曳。
陈轩愣住,试图解释:“真没骗你,你看这……”他指着轮胎上那个不起眼的金属反光点。
“骗子!都是骗子!”她的声音更加凄厉,像要把积攒的所有怨毒倾泻而出。泪水毫无征兆地奔涌,在脂粉上冲出狼狈的沟壑,可她嘴角却神经质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扭曲的、让人脊背发凉的笑容。下一秒,她像被激怒的母兽,猝不及防地朝陈轩猛扑过来!尖锐的指甲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树荫下乘凉的人们这才惊醒,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地将这失控的躯体拉开。
她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瘫软下去,蹲在地上,双臂死死箍住膝盖,头深深埋进去,只剩下梦呓般的喃喃:“骗子,都是骗子,全是骗子!”那身曾经绚烂的裙子,此刻沾满尘土,像褪色的晚霞裹着一具行尸走肉。她蜷缩在自己的孤岛上,隔绝了所有的喧嚣,像一只被折断尾羽、遗弃在泥泞里的孔雀,华彩尽失,只剩一片刺目的狼藉。
“唉,造孽!她这儿,”旁边一个老者压低声音,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对陈轩叹口气,“出毛病了。”
陈轩沉默着,蹲下身,想继续拆卸那辆自行车的后轮。那女子却像受了更大的刺激,猛地弹起!陈轩本能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骗子,不要你修,骗子!”她嘶哑地喊着,一把夺过自行车,踉踉跄跄地推着它,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留下那抹刺目的艳色残影。
搁在以前,陈轩绝不会对女人动手,但若遭此无妄之灾,血气上涌的他定会本能地反击甚至制服对方。可那三年的铁窗岁月,像沉重的磨盘,碾平了他身上的棱角,也碾碎了无数个本该在阳光下的日子。
出狱后,家人无声的包容像温热的泉水包裹着他,随之而来的责任更如无形的枷锁。他变得小心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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