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喷吐炉香的瑞金兽收闭了尖牙,室内静谧,只听见文盏的低语:“使君与太后…确有其事?”
凌眉贴着铜暖炉烘了烘冻僵的手指,她动了动唇,终也说不出什么,这是事实,她能说什么?而且文盏既有胆来问,想必也是十足的确信了。
文盏的话让红豆摸不清头脑,忙问:“娘子,你在说什么呀?”
文盏摇头道:“没什么…”
“妾今日身子不舒服,就先回去了。”文娘子搭上红豆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凌眉了口气,也不知如何劝她,世间女子不易,此生若为妇人身,还是莫把苦乐放在他人身上的好。
——谢府。
“谢大人,您上几年修缮观瞻寺的差事做的好,太后娘娘去了一趟,觉得您多年在工部也该升个职了,所以恭喜大人,现下是工部尚书了。”宫里吴公公拱手道,挥挥手示意下人将那几大箱的宝物抬上来,“喏,太后娘娘的赏赐…”
谢书添刚想拜谢,吴公公又压住声音:“谢大人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吧?若谢大人识抬举,您小儿子的官位…反正他也不用离京了,是不?”
看着那几大抬的金玉物什,谢书添没有再动,反而屏住气息问道:“吴公公什么话?我这个人稀里糊涂的,把太后意思弄岔了可不好了,还是要问清楚些的。”
吴长青气得梗起了脖子,颤着手指道:“谢大人!你胆子顶天,敢在太后面前做张做势!那你是真糊涂!太后如今是天下实际的掌权人,你还不明白么?若现在非要与太后娘娘作对,等新帝登基后,您是要吃瓜落儿…你自己赔上性命不紧要,那你背后的谢府呢?”
谢书添笑了笑,轻拍吴长青的肩:“吴公公,你替太后办事,我也理解你的难处,可凡做事要对住自己的良心,大皇子、二皇子是庸才,能做皇帝?我唯恐对不起先祖!”
吴长青朝外头瞄了一眼,又压低声音道:“你是真愚顽!这话若是传出去惹怒太后,谢家真会掉脑袋的,咱家倒也不说与太后娘娘,权当与谢家交情,但若想谢家安生,谢大人还是收敛脾气,要知道朝堂上都是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像咱家这样的好人,可不多得!”
说罢转身领几个内侍匆匆地走了,谢寂这会儿也走出来,他瞧了会儿那堆满的金银,再转头对谢书添道:“想不到你还有风骨。”
天色尚明,两人的背影却昏昏暗暗,谢书添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父子怎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可能真的是没有做父子的缘分吧。
下人蹒跚将脚步将东西搬进府中的库房,着人清查上册,谢书添不放心地跟了上去,担心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毕竟是宫里赐的东西,若将来扯皮,他一张嘴哪能说得清?
谢寂也转身要回退寒居,只是余光一瞥,门府外站着一位略显苍桑的老人,他并不是一人,小童身量过于矮小,替他撑不住油伞,害他肩上落了满雪,此刻都被体温氲散凝融成水,打湿了肩头。
“若吾身可以济民,则吾所不惜也。”
他又听见这么一句话,可是此刻却是无人开口,像是什么东西捶打他的胸口,令他喘不过气。
“谢退缘…”
外面的人呼吸沉重,也不知他用这副腐朽的身子熬过多少个冬天,遇见了多少个春天。
谢寂拱手俯身道:“庄先生,退缘在。”
退寒居的炭这回终于肯烧旺了些,地面都是温热的,两人盘膝盖坐在对方面前,脸上微浮动着笑意。
小童乖巧地待在庄移居的侧边,长相可爱稚憨,为聘则在外头将纸伞上的雪抖落干净,听着火炭的噼啪,油伞抖出的簌簌声,终于肯觉出冬天的动人来。
谢寂推了滚烫的茶水到庄移居的面前,难为得他终于有了人气,笑道:“先生归京,学生很是开心。”
“我这个老朽倒没事,只是你…总像只孤鬼,这几年你来的书信我看过了,桩桩件件都是朝堂的事…”庄移居呷了口茶,庄重道:“在这里…我要跟你致歉…”
“先生何故?”谢寂止住庄移居要拱手的恣态,眼神微微动容。
庄移居将目光敛回,重重地叹了口气:“作为你的先生,光教了你心怀天下,悲悯苍生,却忘了教你放下芥蒂,重归于生活。”
谢寂顿了顿,笑着摇头,却有几分苦涩:“怎怪先生,我天生冷情冷性,倒叫先生烦忧了,先生何必挂怀,学生才是有愧,这几年为了母亲的事一直避于荆州府,害得朝中的事才变由成如今的境况。”
“哎哎,不要把自己看得过高,活得也是累,你在又如何,该来的逃也逃不过。”庄移居摆摆手,“郑王去后,某些东西我也想明白了,世间上的许多事情就像你的名字,讲究一个“缘”,可知?”
谢寂笑起来:“那先生归京后又有何打算,房州那边的事可有人接替?”
“嗯…”庄移居捋起胡须,“正想同你说这事,郑王去后,我就向太后递了辞呈,如今回来,倒是想办一间私塾,你知道咱们京里的寒门小孩,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很够,但没用在读书上,我不想这些孩子搪塞就搪塞过去,将这辈子满顸了事,我想引他们读书,走上仕途。”
“先生要做的事别人阻不了,先生若有需要,可以随时找学生,学生必不吝惜于一力。”谢寂拱手道。
“这下还真有个忙需要你帮!”庄移居顺口接了谢寂的话,“这几日我除了校勘书院办学址,筹备办学事宜,还在为一件事发愁。”
谢寂掀了眼皮,热切道:“请先生讲。”
“不是什么大事,却也算不得小事,你替我想想,这书院要叫个什么名字?”庄移居将茶喝得见了底,转头又续上一杯,“千万不可起得马虎,要有此间书院开办的意义…”
“庇寒书院。”谢寂冷不了地开口打断了庄移居的话,“什…什么?”庄移居似是没听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叫庇寒书院,如何?”谢寂再重复了一遍。
“好…真好,就叫这个名字!”庄移居反应过来,马上同意了,他兀自喃喃道:“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对了,书院缺了讲经的先生,你来不来?”庄移居打起了谢寂的心思,当初谢寂可是一甲第三名,文章功夫不可不谓之深。
谢寂点头道:“既是好事,何有推拒之理?只是学生现将还要忙荆州府的事,恐时间不富余,约莫只能同他们讲几回。”
庄移居笑道:“那也很难为你了,对了,你师娘这几日入京,我恐我也没时间接见,你帮我领她到有闻居去罢。”
有闻居是庄移居在京城的住所,自从庄移居赶赴房州,便已有些荒废。
谢寂回道:“那我这几日遣人过去打扫,这事先生不用操心,学生会安顿照料师娘的。”
“小郑王妃这几日也要入京,也不知宫里有人安排了没有,小郑王妃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在我心中,也算我的半个孩子。”
谢寂怔了一下,轻声道:“既如此,学生到时帮师父多留意一下,怎么着都是个王妃,宫里该给的体面应该还是有的…这几日京中事多,先生平日里少走动,今日太后遣人拉笼,余后谢家恐会多有麻烦,先生乃两制朝臣,与学生走太近,难免惹来非议。”
庄移居瞪了他一眼:“自以为是的聪明劲儿要改,我若是怕麻烦,今日也就不会过来,我们十几年师徒情,万不要将我想作小人!”
他气愤甩袖而走。
只余阵阵雪中余响,谢寂望见府外一人一童已相去甚远,其实亦如当年的谢退缘与庄移居。
京中圣人的丧仪一过,便似重新活过来了一般,渐渐有了声响,朝中的风声如雪花飘絮般没入市井,在大街小巷里光辉。
“陛下的人选怎还未定下,这实乃无矩,国家怎可一日群龙无首!”有人气愤道。
“子台兄,此事并不是三不着两的事,太后娘娘想自己的儿子做皇帝,朝臣又都支持三皇子,硬拖拖到了现在。”
“哼,大皇子,二皇子那两人纨绔名声在外,上台不得成了昏君,又无治国理政之才,合该自己聪明退下,也算为国家奉献了!”子台说话的声音不小,一时引得旁人相忌。
同行的人拦住他:“好了,此朝堂天家之事也是你我庶民可议?快快住嘴!小心惹祸!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命,天家的事离我们太远,也不必去纠缠!”
“不!范兄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们是平民百姓,可是也为此天下之一人,民为贵,君为轻,怎的连言论自由都没有了!当我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那我今日偏要说出来!大伙儿吃茶的,看戏的,热闹的,对朝堂之事退避三舍,缄口不言,将来连发声的机会都没了!如今前有北汉狼子野心,邻有上邺烽烟四起,后有封尹虎视眈眈,怎能容庸才登台?”
他说话其实没白费什么力气,但声音却被夹杂着冷冷油雪的寒风怼出去好远,在市井中阵阵回响,有人热血沸腾,有人胆战心惊,有人鸦雀无闻。
“对!我也不赞同大皇子上台,若真为太后所愿,这天下就是独孤氏的了!她乃前朝遗孤啊,诸位!当初先太祖救民于水火,历经半生戎马才建此功业,怎容得一女人用身体和孩子就将此天下窃了去!你我各位都羞不羞?愧不愧怍于庾国?”有人随声附和,还将独孤氏拉出来调侃,便是越说越兴起。
几个月,传遍了京城。
白马街忽而就涌起抗议之言,或紧或慢,或如残滴之漏,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马之乱驰飞过重重宫阙,落入正主的耳朵中。
“大胆!这帮市井乱民无法无天,来人!立马将乱事者,不用命者一并押入大军,即刻杖毙!白马街住民皆没为罪奴,即刻施行!敢有反抗者,就地杖杀!看天下有何人敢议论天家事宜!”独孤氏感觉好像寒气在自己的脉络里游走了一圈,却突然堵在了某一处,非常地不顺畅,很是气郁。
沈南齐将此旨令递给卫兖,着手让卫兖去办。
“白马街的人都不必留,不杀干净不足以威慑民众,明白么?”
沈南齐阴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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