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或许有人为仕途宦达而谄笑勾结,或有人愿为家国之事疲于奔走。
古佛之下,人心若明镜,清晰地照见每个人的贪欲、胆怯又或一腔澄澈的爱国之心。
然世人多不愿入此殿,宁可在纷纭人事中周圜。
故而佛前唯余二位佳人。
一冷,一傲。一者玉面,一者桃面。
她们相视片刻,眸光在彼此身上流转,最终又同是转向这慈悲佛像,微微欠身,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致。
楚昭月依着礼法心规,跪于蒲团之上,恭敬叩首,身旁的陈惟初却仍旧长立。
楚昭月虽未见其神情,却觉那胭香竟被檀香悄然浸透。她瞥见陈惟初虎口处有枚香灰烫痕,犹新。
“其实,我不喜这些事情。”
楚昭月闻声抬眉,陈惟初却目光仍凝在佛像上。
似是刚才的那句话不由她口而出。但楚昭月仍淡然回应:“看得出来。”
“我知道,你方才一直瞧我经卷上的批注。”陈惟初扬眉,似笑非笑,“你一个出家人,我倒想听听,你如何看待本宫这‘离经叛道’之言。”
“贫尼失礼了。但公主有此见解,必有缘由。佛法宏大,从不强人所难。”
楚昭月正欲起身,陈惟初却伸手虚扶一把。
“你倒是有趣,与那些死板之人不同。”陈惟初嗤笑,“他们横竖只叫人盲从那套说辞。
“而我,偏不愿信服任何强加之我的任何人。”
“任、何、人。”
她再次低吟,一字一顿。既是说与楚昭月听,也是在告诫自己。
“多谢公主。”楚昭月站定,施礼道谢。
“公主?”陈惟初冷笑道:“不过是这朝代给的名号罢了,待这江山易了主,顷刻之间便可沦为阶下囚。”
楚昭月眯了眯眼,随后才道:“公主多虑了。”
“真的是多虑了吗?”她似是听到极可笑之事,“前朝那些皇子公主,宫焚之夜前,可曾想过荣华富贵尽付东流?”
听到一个今朝的公主沦及前朝,楚昭月的心底旧伤再度揭起。
未及楚昭月开口,她又言:“故而,多虑些好。”
她慢慢迫近,指尖绕过楚昭月一缕垂落的发丝:“至少能让人清醒,知晓自己将如何赴死,明知结局,却无能为力……”
“这才是最绝望的。而我,正亲历此境。”
胭香复又压过檀香。
她僧袍上染的,全是她的胭香。
楚昭月凝视着狐眸,朱红犹在,想起经卷上的骄纵批注,与眼前这看似沉沦的姿态矛盾。
批注经书时尽显叛逆,而又流露听天由命的颓唐。陈惟初如同一根紧绷的弦,一端随世冷漠,另一端偏偏还有未烬的念想。
刚回神,陈惟初梦呓般低语:“我兄……明明不信神佛,却偏造了这寺庙,究竟供给谁看呢?”
楚昭月心念,为自己,亦是为心中的不安。
万事皆因所求才呈虔诚之态。
她在听云寺中十年,见惯香客各怀心思,匆忙前来,有祈家人平安,有图姻缘顺遂,皆有心中那寸念想,才愿点香叩首。
陈玄虽贵为天子,也非神明,有贪念,也有恐惧。
——他所惧者,可有前朝冤魂?她的那些家人?
心下虽如此想,面上依旧守礼:“听闻陛下仿前朝宫制建造此宫,想必这宝刹也是要令之一。”
陈惟初摇头:“这般缘由太过浅薄,我倒觉得,他供奉的是自己野心,求的,是方寸心安。”
“那公主您,所求为何?”楚昭月顺势而问。
“我?”陈惟初似被问住,低声喃喃:“我所求为何……”
陈惟初反问自己,为何抄经?为何入殿?为何参此法会?若像往常般对陈玄说声不喜,他绝不会强求,甚至可能抚她发须,赞她有主见……
她不信鬼神,却仍沾香,乃至被香灰灼伤。是贪欲太重触怒神明,还是“手得香”,祈愿已被聆听?
若她告诉眼前这女尼,自己所求非国运非民安,竟是祈那暴君兄长岁岁平安,女尼定觉得自己疯痴。
“那你呢?”陈惟初稳住心绪,故作漫不经心:“你在面对佛,心中所念为何?”
“是天下苍生那套虚言?”
她仍觉这女尼与那些伪善者无异,纵有几分见解,也终究有限。
想到此处,她嘴角勾起讽意。对世间众人,她都心存疑虑。
“非也。”楚昭月似是看透她心中所想,仰面看向佛祖,目光坚定:“贫尼心中所念,无非‘己心’与‘因果’。因果循环,皆由己始,皆有己出。苍生之事,非一人可肩……”
“但惟愿尽己所能,静待因果。”
“你……”陈惟初看向楚昭月的眼中,惊羡之色一闪而过,她转来头,低叹:“果然有趣。”
她余光瞥向殿外候着的宫女,唇瓣轻抿。
宫中岁月,非谄即诈,如楚昭月这般人物,实属罕见。
自困于这朱漆宫墙内,日常无非观鱼插花,无聊透顶。
但远离了陈家的谩骂与侮辱,罢了,清净点也好。
于是她便日日夜夜在殿中读书,棂外的春桃秋枫,夏荷冬雪,皆与她无关。
但有个小侍女跌撞打破平静日子。
陈惟初嫌这侍女愚钝,但傻的娇憨,这位小侍女往如做贼似的,揣着几册书,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跟前
——原是陈惟初读倦了那些词诗典籍。这侍女为解她闷,竟自告奋勇,要去寻些新鲜的。
这才显其更加痴傻,那些书册在宫中是何等禁忌,她却甘冒风险,日复一日私联宫外,只为博陈惟初展颜。
“公主,你笑起来真好看。”一次为陈惟初梳妆时,小侍女望着镜中容颜,竟羞红了脸。
彼时小侍女已为她带书多次,可陈惟初却仍未记牢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她随口问道。
小侍女闻言笑起,露出颗虎牙:“回公主,奴婢叫梨儿。”
“梨儿。”陈惟初轻声重复,梨儿凑近些,笑容愈发灿烂,“是梨花的梨,可不是离开的离呀。”
说罢,她执起梳篦,轻柔理顺陈惟初的长发:“梨儿会陪着公主一辈子的。”
“一辈子……”这等许诺,她此生过往未曾有人许过,陈玄亦是。
许是那夜风暖,许是错觉梨花香甜,竟让她心头一惑,难得糊涂。
她便真的信了,信这梨花香能一直氤氲不散,信这傻气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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