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须眉直颤,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几个原氏家仆惊慌地去搀扶公子,对谢澜安敢怒不敢言,“您、您怎可伤人……”
谢澜安长睫下瞥,睨着地上呜呜叫的血人,“嗯,人是我伤的,记得去廷尉讼我,我在家中等。三日人不来,我可就要去找你了。”
远处的陂岸,楚清鸢怔怔看着这个不讲道理之极,完全颠覆了他心中仰止形象的人,已经忘了思考。
谢府的车驾就此扬长而去。
留下满岸锦衣华服的男女,酒没喝上一口,已被春风吹了个透心凉。
春日宴上的消息如滚油入沸水,很快在京城炸了锅。
音信传回皇宫,一向稳坐庙堂的庾太后失手碰翻茶盏:“你说什么?”
回话的内侍监也如坠梦里,磕磕绊绊地将事情重禀了一遍。
多年来饱受清流诟病“女夺男权,阴操阳柄”的庾太后,失神良久,忽然笑出声来,连声道好。
女官溱洧过来收拾妥当,重新斟茶。望着太后娘娘面上焕发的容光,溱洧轻声道:
“娘娘手下一直缺个直通耳目的得力人,谢澜安是女子,其实好过她是个男子。娘娘是否趁机施恩,收服此人?”
恢复了雍容华贵的庾太后目露精芒,含着几分笑意:“值得哀家伸把手的人,也要她自己立得住。她如今成了众矢之的,且看有无本事过得了眼前这关吧。”
·
谢府中庭,九张坐席一字摆开。
闻讯被惊动的九位宗族耆老,各自带着家丁陆续赶至祖宅,进了门面沉似水,振衣落座。
九把坐椅对面,谢澜安面对这等要审人的架势,丝毫不乱,早有准备地命人搬来两张展臂长的红木书案,合而为一。
长案之上,铺满一本压一本的黄皮账簿,一眼望不到头。
长案之后,放置着一张云母雕花独榻,黛眉如剑的女子舒坦地叠腿坐下。
她的身边除了两个近身护卫,只有跟随她同车回府的谢瑶池,此时正用手指扭着腰间的青鸾香纱带,痴痴地凝望阿兄、不,是阿姊那张英气飒飒的面容。
谢澜安让她与自己同坐,谢瑶池悄觑对面的叔伯公们一眼,哪里敢,局促地贴在谢澜安旁边站着。
“放肆!”
九位族老居中者,是一位身穿明紫色宽松禅衣的矍铄老人,按辈分,谢澜安该称他一声五叔公。
老人见谢澜安事到如今竟还敢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心叹家门不幸,“来人,还不将这败坏家声的小儿绑押起来,拘入祠堂!”
随着谢氏五叔公的一声令下,府中数十名府卫冲入院落。
到了近前,却是齐刷刷地列在谢澜安身后,如星拱月,神态恭敬。
五叔公愣了愣,干瘪的腮颊一抽,拍案伸指:“你们敢助纣为虐?!”
“他等身契都在我手里。”谢澜安注视他,上辈子阻挠她见阿母最后一面的刻薄脸孔,与眼前这张脸重合,“不听我的,难道听你吗?”
她重生至今,怎么可能一点自保手段都不准备,重蹈前世无人可用的复辙。
“唉,澜安,你糊涂啊。”五叔公身旁一位拄着柺杖的老人,也是本支的叔伯,他看着昔日的家族骄傲,痛心摇首:
“何苦来哉,谢家家风醇正,对小郎女娘是一视同仁啊。你作女子,像你姑母一般,同样可以才名远扬,为何非要如此,让谢家沦为南朝笑柄?”
谢澜安有些好笑,上头有阮夫人这位痴情种在,她作男作女,何时轮得到自己做主?
正想到此处,便有人提了阮碧罗:“阮氏何在?事情发展到今日,她罪孽深重,此时不出来对质,以为还能躲过去吗?”
谢澜安手上的白玉扇无聊似的绕指翻转,瞥了说话人一眼:“我母养病,任何人不许扰她。今日请诸公坐着说话,是我尊老。再有牵三扯四的,我护卫手中之剑,已经开过锋了。”
对面的老头子们一窒,显然都听说了那个倒霉蛋原家郎君的事。
他们委实想不通,从前的谢家玉树是何等温润如玉,稳重知礼,怎么现在张口闭口都是打打杀杀,还敢欺师灭祖?
正这时,谢知秋从月洞门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阴沉地看了谢澜安一眼,转头将宴集上发生的事,添油加醋与族老们说了一通。
末了道:“这丫头自己不想好,还想拉着全族沉沦,各位族老,今日若不能惩治此子,选出新的家主力挽狂澜,咱们谢氏在金陵的地位恐怕难保啊!”
“新的家主,三叔不会是说你自己吧?”
谢澜安换了个懒散的坐姿,稀奇道:“纵使我下去了,也是二叔家事,三叔未免急他人之所急了。”
谢知秋心里呸了一声,老二在荆州刺史做得好好的回不来,那老二的儿子可比你知道尊敬长辈,岂敢跟老夫争抢。
再说了,他还有岳家助力,汝南袁氏也是响当当的一族名门,还怕你孤儿寡母不成?
不过他也知道谢澜安嘴皮子甚是厉害,不与她做口舌之争,一转眼,看见谢澜安身后的小女儿,当即瞪目:“你在此处做甚,还不回房!”
谢瑶池被吓得一哆嗦,雪白秀致的小脸更失了血色。
谢澜安皱眉,想了想,转头和声对五娘道:“你先回屋吧,不妨事的。”
谢瑶池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发作自己的父亲,像一株风雨里的弱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害怕却轻声道:“不,我陪着阿、阿姊。”
谢知秋气恼:“你也敢忤逆不孝!”
他说着迈步上前,指头眼看着要戳到谢瑶池的脑门上。谢澜安神色愈冷,允霜与玄白同时向前一步,忽听一道清亮的男声道:
“三叔慢来,有话好好说。”
一名满袖春风的男子转过假山走来。
他的眉眼与谢澜安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稳重,身上的晴蓝襕袍清隽流秀,有当风之姿。
二房老爷谢逸夏的长子谢策,为人好静,不爱嬉游,所以今日并未参加春日宴,而是领书僮去了小白马寺,到宝殿后的碑林拓碑。
玄武湖上闹起来时,有机灵的谢家家仆赶去寺里通知大郎君,谢策得信,弃了拓印将成的碑文,这才赶回。
他先依礼向九位族老与三叔父行过礼,而后转头,目光落在长发如瀑,长裙如火的谢澜安身上。
他比谢澜安年长六岁。
只是从小到大,天资悟性从来不及他。也不止是自己,遍观谢氏平辈子弟,当中就没有谁比得过澜安的,仿佛早逝的大伯身上来不及逞尽的天才灵秀,全部汇聚到了他的骨血身上。
澜安之名,是大伯生前为未出世的孩儿取的,取意天下安澜,世路太平。而澜安的表字含灵,却是谢策的父亲所取,源于那美好的祝福:山川瑰丽,水物含灵。
如果谢澜安是女娘,那么,他才是谢氏货真价实的嫡长孙。
谢澜安看见这个堂兄,稍有一瞬失神。
记得前世她身死之时,谢策正在荆州为二叔治丧。
故而从那场变故发生一直到她跳崖,堂兄都没来得及赶回金陵。谢澜安便也无从得知,谢策看到她是女子后会作何想。
她却也坦然,落落起身,一如从前的礼数对谢策一揖,算是打招呼。
谢策朝这快要认不得的女娘深视几眼,神色复杂,唇齿启合几次,最终也没问什么,转身挡在她身前,“站在我身后。”
谢澜安一愣,跟着便笑了。
她眼中流露出为数不多的暖意,拍拍阿兄的肩膀,上前与他并肩,“没事,我应付得来,阿兄先坐吧。”
允霜又搬来一张莞席,谢知秋见情形不对,忙道:“阿策,你可看清了!便是这女娘窃占了你的位置,不然此刻统管家族的便该是你——”
“三叔莫急,话不是这样说。”谢策不受挑拨,心平气和接过话,“谢氏家学渊源,长辈对子侄们向来一视同仁,不讳庶孽,先伯考在世时对小侄是如此,家父对含灵亦是如此。所谓家主,自然有德才者居之。”
他看了谢澜安一眼,“含灵乃我手足,兄弟是手足,妹妹难道便不是手足了吗?诸位长辈人多势众,来针对她一人,岂非有违慈爱之道,过于咄咄逼人。”
“哦?”对面的五叔公长长沉吟一声,目含精锐光芒,“看样子,二房要掺和此事?如此说来,是不是二房早就知道谢澜安是女,却帮着隐瞒?”
他转向谢澜安,笑意轻蔑:“老夫知道,你三日前向外发了两路飞书,是写给你荆州二叔求援的吧?
“小娃娃年轻,到底心存妄想,莫说你二叔父,便是你阿父今日起死还生,生出你这样大逆不道的小辈,他也要跪在这里忏悔!也要听候我们族中长老的发落!”
此言狠绝诛心,连谢策都变了脸色。
谢澜安听后,却只轻描淡写地一叹:“死人活人,亡父家母,都被你们编排遍了……”
这神色冷恹的女子,看似顶了张青春年少的皮囊,愈是清冷愈是出尘,实则骨子里却是个神魂销磨上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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