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还是白日，天色却阴沉得可怕。
铅灰色的云卷低低垂下，一副触手可及的模样，像是正在使坏酝酿着下一场大风雪。
萧索的寒风听到动静，便也如鬼魅穿梭于重重殿宇之间，呜呜咽咽，无孔不入。即便安仪殿门窗死闭，也难隔绝它的侵扰。
一下下，撞得流萤的心也跟着莫名紧张起来。
殿内漆黑一片，未点任何烛火。六足铜炉里的炭火也早已熄灭大半，只剩下几星暗红苟延残喘着，就看门缝钻进来的风，将它带往何处。
流萤踩着长绒地毯一点点靠近，严密的长毛吸收了大半脚步声，一路都静悄悄的，以至于背过身的闻寻都好似没有发现她。
依旧擎着那只白玉酒杯，杯中的琥珀色酒液，映出他空洞不振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看透了满朝文武虚与委蛇，全都把他当傻子；看透了太后横行无忌，时至今日依旧没有一丁点将他放在眼里；也看透了他自以为能从那一群人手中夺回这冰冷皇权，终不过是痴梦一场。
闻寻不是跌倒，而更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堪堪支撑住自己不至于完全瘫软下去。
他就那样一屁股坐在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地上。
后背弯出颓败的弧度，一条腿蜷着，另一条肆意向一旁歪斜，像是若实在禁不住了，那么就朝哪个方向倒下都无所谓了。
整个身形松松垮垮，连呼吸都微弱中滞着涩。
上次见他还是修长清晰的背影，此刻已弯折如风中残烛，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枯坐出一个被遗弃在尘埃里的破败轮廓。
让人揪心。
眼前画面仿佛带了钩子，随便一甩，就直直钩中了流萤那不知何时早已被揉开的心口。她还是第一次见闻寻这般孑孓脆弱、颓唐落寞的模样。
就连那双向来看人都最是讥诮的眼睛，此刻也全然隐匿在散乱垂落到肩的碎发下，不见任何锋利和光彩。
他已是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忽而，那只擎着杯盏的手失重垂下，酒杯叮叮当滚开。
闻寻下意识还想去抓，却只抠到冰冷粗糙的石板地缝，徒生一股刺骨凉意，与他骨髓缝里本就透着的寒意“融汇贯通”。
而汇集后的这股寒意，显然更加锐利，鹰瞵鹗视一般，比它的主人更先发现了流萤。
然后兴奋吐信，扭曲蔓延着攀爬过来，一点点爬上了她的脊柱，也肆意侵蚀起她的身体来，让她忍不住嘶嘶颤抖。
可她并没有服软。
只是提着裙摆的指尖越捏越紧，频频翕动冷气的鼻子也在拼命反抗。
半晌，开言。
“皇上要坐到什么时候？”
流萤没有一点要伸手拉地上人起来的意思。
只居高临下，用一种近乎质问的冰冷语气，与这位“真龙天子”对峙。
没错，方才冲进流萤眼睛里的那一瞬间心疼，此刻已烟消云散。
她向来不懂什么叫屈服，她只知道，若有人让她不爽了，那就得加倍还回去才是。哪有别人打一下就倒地上的道理？
只敢躲在角落里怨天尤人，是最最没出息的。
也是她最最不屑的。
“借酒消愁吗？也没点儿新鲜法子。”流萤轻抬鞋尖，踢走滚落到她脚边的杯盏，从鼻子里冷哼出声。
她不认命，闻寻便也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因为她需要闻寻盟友的关系，需要闻寻皇帝的身份。
因为她正有仇要报！
流萤兀自抚上随情绪起伏的小腹，屏息等待闻寻给她回应。
可闻寻仅仅是斜了一眼自己空空抓地的指尖，漠然神色依旧晦暗无光。
像是没听到、也根本不在意身侧是不是来了人、那人又说了什么话。
只微微仰头，瞄向桌案上几个七零八落的酒壶，伸手准备随便够一个，继续浑噩醉死。
可他绵软抬起的手还未碰到酒壶，就被流萤先一步抢走，哗啦啦倒到地上，溅湿了闻寻的手背，也溅湿了流萤的裙摆。
浓得化不开的酒气，直往人肺腑里钻。辛辣中带着陈腐，一寸寸缠绕、一点点灼烧。
闻寻终于抬眸看她。
他领口松垮，滚动的喉结上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酒痕，在幽冷月光下泛起盈动的光。
“滚。”
闻寻声音沙哑，似是酒意攻心，喷出的气息也带着一股子宿醉未醒的酸腐。
呛得流萤蹙眉偏头，撇着嘴角向下，就差把厌弃二字直接写在脸上。
好在她知道，闻寻不仅仅是因为太后私自将三皇子领回慈安宫这一小事就意志消沉，而是因为另一件朝中之事备受打击。
是以还对闻寻留有一丝希望。
当然，朝堂上的事儿就并非小金子能打探到的了，而是流萤到了安仪殿之后，才被小福子偷摸摸叫住，好心告知了她的。
或许是在小福子看来，若说宫中如今还能有谁帮着劝一劝皇上早些振作的，唯有叫皇上每日都挂在嘴边问银汉宫里是否一切安好的贺婕妤娘娘了。
昨夜忽接线报，称扬州近来突降大雪，其势汹涌，竟日不绝。积雪厚处已深达三尺有余，为扬州、乃至江淮一带，近数十年来，见所未见的奇寒暴雪。
一时间，不止运河冰封，漕船停泊，扬州城内外更是道路尽被风雪掩埋，交通断绝。多处低矮破旧的民房，也被积雪压垮，致使数户人家不幸被埋，死伤非小数。
城中百姓现已生计顿感艰难，扬州刺史上奏恳乞圣恩，速拨银两和粮草，赈济灾民。并恳请皇上恩准，暂缓扬州来年赋税，以纾民困。
天灾无情，闻寻看完奏章立即传唤宗正寺少卿、即镇国将军阮时铮长子、阮江泙，做巡查御史，携物资速往扬州，重振灾区。
如此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且闻寻已经暗示了阮江泙，办好回来必定给他升官。
阮江泙却依旧不为所动、甚至不给面子。
只摆出他惯有的那副一事无成又吊儿郎当的模样，以自身能力有限，恐灾情蔓延为由，婉拒了闻寻。
“救灾大事，自有能吏。像我这样只懂些吃喝玩乐、整日跟着别人附庸风雅的，去了也是添乱，白费陛下的好意。”
并“好言相劝”上闻寻不要太过武断，还是先找太后商议后再行定夺为好。
阮江泙来觐见，都不忘带着他那个盘得包浆圆润的核桃，没有一点臣子拜见皇帝应有的尊敬与恐惧，更像是抛开君臣外衣，与闻寻论起“亲戚礼道”来。
见阮江泙有恃无恐地摩挲核桃，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品味什么好笑的事。
如此轻佻，闻寻险些忍不住等支他去扬州那日，即刻一脚就想踹死他。紧紧攥得袖下指节发响，才忍到次日当堂，又钦点他一遍。
可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
不仅阮江泙拒不服从，就连素来与阮家一派不和的许耘竟也出言相阻？！
闻寻见底下乌泱泱一片求三思的耷拉脑袋，直觉胸中怒火下一刻便能冲破头顶。
猛一扯玉冠，圆润珠子瞬间哗啦啦摔在金砖地上，碎裂成渣子崩到大臣们的头上、肩膀上，却仍激不起他们任何波动。
闻寻冷冷睥睨着站在最前面几个毫不瑟缩的脊梁，心中那点残存的耐心彻底被碾碎。
他不要这些无声的反对，他要的是绝对的执行，是雷厉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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